第251期

十字路口的金屬惡魔

一個關於小男孩遇見惡魔的故事。也是我面對內心的陰暗,試圖在金屬、後硬核及搖滾樂所造成腦內啡氾濫的腦海中找回自我的故事。

十字路口的金屬惡魔

記者 李瑞彥 文  2016/11/13

十字路口惡魔

美國民間傳說,可追溯至1930年代的藍調歌手羅伯特.強生(Robert. Johnson)。只要樂手在午夜12點帶著吉他前往「那個」十字路口開始彈奏,便會有一位高大的黑人前來取走樂器,進行調音並且演奏一曲。然而,在他將樂器歸還之時,與惡魔的交易便完成了,那就是用自己的靈魂來交換鬼神般的音樂才華。實際上,強生僅在他人生最後兩年活躍於樂壇,27歲便英年早逝的他擁有當年無人能及的吉他演奏技巧。而在強生流傳後世的29首歌曲中,其中有六首提到了惡魔與靈異事件。
 

金屬音樂中的惡魔形象

踏進來吧 看看我心中的惡魔
Step inside, see the devil in I
有太多次 我們任憑它吞噬著
Too many times, we’ve let it come to this
踏進來吧 看看我心中的惡魔
Step inside, see the devil in I
你會瞭解 我不再是你的惡魔
You’ll realize I’m not your devil anymore
──節錄自滑結樂團(Slipknot)/我心中的惡魔(Devil in I)
 

提姆每天晚上都會看見惡魔。透過他偷偷拉開的臥房門縫,在夜燈黯淡光暈的照映下,它們繞成一圈,遵循著特定的節奏搖擺身軀、揮舞雙臂,雙腳在客廳地毯上踏出沉悶的撞擊聲。
提姆總是靜靜地看著它們。
站在圈子中間仰天發出無聲嘶吼的是馬克;帶著詭異微笑瘋狂甩動身上毛髮的是蘇菲;獨自蜷曲在角落,做出啃噬自己手指動作的則是夏恩……,今天湯米沒有出現,或許跟他早上出了車禍有關。可憐的湯米開著昨天買的新車在鎮上到處亂竄,為了停車搭訕女人卻誤踩油門,一頭撞上電線杆。在這河邊小鎮壞事傳得特別快,到了傍晚已經沒有人不知道這件事了。
即便如此,身為湯米女友的蘇菲仍在深夜來到這棟房子,放空一切地崩毀自身,讓屬於夜晚的惡魔,佔據漫漫長夜。
提姆可以嚐到空氣中的憎惡與慾望在自己嘴裡發酵,黏膩又炙熱地挑動著他的神經。彷彿只要一個閃神,就會讓那躁動的節奏直衝腦髓,吞噬他、取代他,讓一個小一號的惡魔歡欣鼓舞地加入它們的行列。
提姆躡手躡腳的退開,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地帶上房門。披上他最喜歡的棒球夾克,從床底下撈出一個破舊的麻布袋頭套,翻出早已開啟的窗戶遁入夜色之中。


提姆家的房子位於小鎮最邊緣,踩著他小小的步伐,提姆需要花上好一大把時間才能走到市中心。柏油路面上澱積著下沉的霧氣,在這溽暑的夜晚,沿街路燈保持著勉強能夠照亮彼此的最大距離,默默導引著提姆。
一陣涼風迎面拂來,從眼睛和鼻孔的洞口鑽進頭套內,讓提姆禁不住瑟縮頸子。沉睡的小鎮寂靜如未曾活過一般──熱血乾涸後的屍體,如果這樣形容此刻的小鎮,那麼提姆無疑正踏著它冰冷的血管往心臟邁進。
溜出家門後十五分鐘,也有可能是五十分鐘,一束強光撲面打進提姆的雙眼,在他暈眩難耐的同時,物體高速移動造成的風壓呼嘯而過,讓頭套偏了方向。粗布纖維札咬著皮膚,提姆忍受著摩擦將頭套轉回正面的同時,聽見後方傳來車輛煞停的聲響,轉身朝聲音的方向望去。
打開車門的人是湯米,看來他沒受什麼傷,而且又偷了他老爸的車來開。
兩人視線交會,湯米臉上的神情從困惑轉為不安,接著猛然退回車內,加足馬力奔馳而去。
「大半夜的戴著那玩意在街上亂晃,萬聖節已經過了呀,孩子。」一個低沉的嗓音在他耳畔響起,讓提姆全身寒毛倒豎。
站在他身後的,是一位異常高瘦的黑人男子。身著午夜藍西裝和圓頂禮帽。奇怪的是,就算從提姆的角度由下往上看,仍然看不清他那融於帽沿陰影下的臉孔。
提姆環顧四週,發現自己已經來到城鎮中心的十字路口。
 

「你是惡魔嗎?」提姆問道。
男人露齒一笑,珍珠般的白牙彷彿能反射月光。他微微向前傾,閃爍著闃黑光芒的眼球直直盯著提姆。
「你不是嗎?」男人反問。
「不,」提姆迎上男人的視線,「我是人類。」
「你是嗎?」男人臉上的微笑更深了。「那麼你為什麼要遮住自己的臉?」
「如果你是惡魔,我不想讓你看見我的臉。」提姆理所當然地回答,下意識將雙手環抱胸前。
男人優雅地單膝著地蹲下,兩人的鼻尖瞬時只剩下十幾公分的距離。
「既然不想讓我看見你的臉……」男人伸出右手,漸漸遮蔽視線的巨大陰影在提姆看來能握住他整顆頭,「為什麼還要過來這個十字路口?」
提姆嚥下一口唾液,感覺喉嚨乾燥得像要燒起來。
「這我一開始就說過了,我想要知道你是不是惡魔……真正的惡魔。」男人的眼睛近看之下大的有些超乎常理,卻又讓人著迷於他瞳孔中點點躍動的花火。
提姆感覺到頭套從後方被抓住了一角。
「如果我真的是呢?」
男人的聲音中有種魔力,讓提姆想要對他傾吐一切。
「如果你真的是……那你應該能夠回答我的問題。」
 

頭套還好端端的戴在提姆頭上,以夏夜來說有些過於強烈的風不斷從洞口灌入,讓他時而瞇眼時而低頭調整頭套的位置。
「……要我說的話,你每天晚上看見的並不是惡魔。那些只是人類扒去外皮之後剩下的殘渣而已。」男人背靠在轉角路燈的柱子上,一群飛蛾被燈光吸引,在他頭上轉啊轉的。
「可是他們吃了那些……藥。」提姆絞盡腦汁試著正確表達想法。「他們已經放棄繼續當人了。」
「毒品,他們吃的玩意叫做毒品,孩子。人吃了毒品還是人,不管還剩下多少部分是人類都一樣。」男人沒好氣地回答。
提姆看著男人伸手壓低帽緣,外露的手腕爆出青筋。
「你不高興嗎?」
「什麼?」
「人們在吃毒品啊。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惡魔嗎?」提姆小心翼翼的問。
「所以我該為人類的墮落感到高興?」
只有短短的半秒鐘,提姆感覺自己被浸入一大桶冰水裡,回過神來發現夾克內層已經沾滿濕黏的冷汗。
「讓我問你一個問題,孩子。」男人不再靠著路燈,他踏出投射的光暈之外,讓形體消融於夜色。「你覺得人類有可能成為惡魔嗎?」
「如果真的做了很壞的事情,我想是有可能的。」提姆老實回答。
「錯,人類永遠不可能真正成為惡魔。」男人好似早料到提姆的答案。
「但惡魔真實存在,每個人的身體裡都住著一隻。」
男人的食指劃破寂靜黑夜,筆直地戳在提姆胸口上。
「包括你,孩子。」
 

提姆強忍著無法克制的莫名顫抖,是因為恐懼?還是興奮?提姆分辨不出來。不,或許興奮的比例佔得多一些。
「……你看見了每天晚上在家裡發生的事情,以為那就是惡魔的樣貌。不過,什麼都沒有做的你,卻無法否定那股在你心底滋長的異樣感。」男人再度蹲在提姆面前,摘下了圓頂帽在雙手中把玩。「在我體內的究竟是什麼?你不斷問著自己。如果他們靠著毒品成為惡魔,那麼看著他們而感到顫慄的我又算什麼?而如果他們終究還是人類……,對『他們』來說,我還能算是人類嗎?」
男人有著銀白色的短髮,彷彿月亮那般散發出淡淡幽光。
「所以你來找我,十字路口惡魔,想要從我口中獲得解答。」
強風吹動了雲朵,在撕裂寂寥夏夜的同時,流瀉出一輪狂躁的皓月當空。
「我感興趣的從來不是人類如何墮落,而是你們的靈魂……不可能真正成為惡魔的人類,卻能在靈魂深處產生無限接近惡魔的樣貌,這才是我感興趣的,和你們的作為無關。」
「所以,那些和你簽下契約的人……」
「他們都有著十分特別的靈魂,而我用驚世的才華或是近乎無法實現的願望和他們交易。然後那些人又將用從我這裡得到的,去創造出更多有趣的靈魂。」
男人把帽子戴回頭上,仔細將帽沿摺出漂亮的弧度。
「如果你需要我的建議,我會說:就做你自己吧,孩子。一不小心想得太多,會無法回頭的。」
「可是──」
「可是。」男人再度打斷提姆,他伸手彈了彈提姆的頭套。
「我要你問問自己,你是戴著這玩意來喬裝自己是惡魔,還是戴著它來掩飾自己是惡魔呢?」

提姆悄然不語。
「我想也是。」男人站起身子,用出奇溫柔的眼神望著提姆。
然後,十字路口惡魔開口了。
「告訴我……你喜歡音樂嗎?」
 

那一夜過後已經二十年了。
熾烈燃燒的房屋成了直通地獄的牢籠,將被囚禁的靈魂殘渣吞噬殆盡。提姆不知道那場燒盡他家園和裏頭所有人的大火究竟意味著什麼。是否那就是他進行交易所付出的代價,或者男人終會按耐不住前來取走他的靈魂。
不過,那些都不重要。
灼熱的空氣混雜了焦躁及興奮,高瓦數聚光燈響著高壓電流竄過的嗡鳴,與真空管音箱刺耳的回授一同鋪陳出炸裂舞台的引信。提姆佇立於黑色簾幕後方,手握粗麻布編織而成的頭套,仔細地用打火機在邊緣燒出焦痕。
「釋放我吧」,低語聲盤踞著整個空間,來自每個備受苦難的靈魂。
打火機掉落至舞台地面,被皮靴掃到台後;提姆戴上頭套,握緊工作人員遞來的麥克風。

簾幕升起,來自惡魔的嘶吼響徹所有人的心房。
 

創作理念

我很喜歡藍調音樂,一直以來都知道十字路口惡魔的傳說。在最近沉迷金屬及搖滾樂後,靈機一動有了把兩者結合的構思。如果說和毒品最相近的東西是音樂,那我毫無疑問中了會出現戒斷症狀的毒癮。以 Devil in I 這首歌做發想,試圖把沉溺於狂躁的節奏中流放自我的感覺具象化,再賦予一些沒有那麼負面的意義,就成了這篇十字路口的金屬惡魔。

(縮圖來源/SincereIgnorance

記者 李瑞彥
媽我用廣播上頭題了。
記者 李瑞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