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黑蘭禁忌 限制的情與慾
德黑蘭禁忌 限制的情與慾
記者 李沛榆 文 2018/09/23
夜幕降臨,車在馬路上行駛著,廣播節目正按時播送:「全能的神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創造了女人的鼻子,使其完美搭配頭巾的佩戴」,電影以此為開頭,諷刺地敘述著伊朗社會中普世的男性價值,為劇中三個悲慘德黑蘭女性的故事拉開了序幕。在伊朗這個政教合一的國家,「貞節」尤為重要,「性」與「女人」則是禁忌。檯面上,人們似乎恪守教義,但內心最原始的慾望卻暗潮洶湧,一個又一個問題也因此接踵而來。本片由伊朗導演阿裏•蘇讚德的首部作品,一推出便成功入選坎城影展影評人週。
電影海報上莊嚴的偉人面前卻是熱情擁吻的情侶,顯露出「傳統」與「現實」的衝突。(圖片來源/viewmovie)
父權社會 逃不出的沼澤
電影前段採用真人拍攝,後期則將畫面轉以動畫呈現。採用此拍攝手法最根本的原因,其實是政治層面的考量,更令人感慨的是,這部本土導演的作品至今仍未曾在伊朗的影院上映。導演特以陰鬱的色調詮釋故事,觀影過程則一直壓抑在電影沈重的氛圍中。大量的人物特寫畫面,如:為了生計出賣身體的Pari,在進行「交易」時臉上的五味雜陳;無法說話的兒子,在母親工作時的冷眼旁觀;Pari入獄探望吸毒被捕的丈夫,企圖與其離婚時,遭受的無情拒絕;想要訴諸正義,卻因沒有丈夫的離婚許可,遭到法官駁回的冷漠;當Pari為了離婚,提出「願意做法官情婦的請求」時,法官那邪惡的一笑。一幕幕特寫鏡頭赤裸裸地揭示了德黑蘭黑暗,直接而深刻。
為生活煩惱的Pari(圖片來源/金馬影展)
電影在畫面取材上也是別有深意,法院鏡頭內清一色的女性畫面,揭示著女性想要伸張正義,卻無從解決的困境。在伊朗,女性永遠沒有拒絕的權利,男人操控著她們的生活。牆上「伊斯蘭革命法庭」似乎顯得特別可笑,希望被「正義」保護的弱勢,卻得不到社會沒有任何力量的支持,此設定也為故事增添悲劇性。「法庭」應是正義的象徵,但現實卻利用司法的威權與壓迫進行反撲,十八個月的苦苦請求,終究敵不過出賣肉體的承諾。法官的承諾看似為顛沛流離的母子帶來更好的生活,其實只是利用職務之便,隻手遮天,滿足一己私慾。真正的殘酷源於生活中的不平等,偽善的父權體制令人十足厭惡。在這個權力不對等的世界,女性仿彿只是男性操控的棋子,即使如飛蛾撲火般想要掙脫束縛,掙扎也只是徒勞。
自由與放縱 無法承受的後果
Babak是個一心想要成為音樂人、搞前衛音樂的男大生,但即使身在父權社會,他的存在也是一種禁忌,因爲他所持的信念與傳統價值背道而馳。剛開始,我疑惑於導演如何將一男性角色變得悲情?因為在伊朗,即使男性上了斷頭台,仍有被釋放的機會,若在最後將他賜死似乎少了點震撼性,最終的結局藉由劇情一連串的鋪陳,變得有跡可循,同時也耐人尋味。
在藥物的刺激下,Babak與萍水相逢的女子Donya發生關係,一夜的激情卻令日後的他陷入無盡煩惱與糾結。當Donya向Babak要求重建處女膜手術的醫療費用,天價的手術費令Babak選擇逃離德黑蘭。即使透過Pari籌足了錢,想到自己後半身為了償還債務,要過著更為不濟的生活,他成了不負責任的懦夫。這個選擇雖然自私但卻可被預見,因為即使身為男性,Babak依舊是極權下的一顆棋子,不被接納、有志難伸,留在德黑蘭的痛苦令他無法承受。導演以他過去的經歷,刻劃出「德黑蘭」的細緻與殘酷,彷彿運用電影傳達心中所思:封閉、壓抑的統治已使人們絕望,「離開」是人們微弱的吶喊。看完電影後,便會發現Babak的結局其實仍帶有希望,畢竟在任何事物面前,生命永遠是最重要的。離開後迎接他的,或許是更為自由的天空,代價卻是無盡的良心譴責。
Babak離開了,Donya卻沒那麼幸運,與Babak的一夜狂歡後失去處女之身,所有的幻想化為泡影,因為在伊斯蘭的世界,「貞操」甚至大於性命。
豪門生活 最大的悲劇
Sara是Pari的鄰居,好似籠中鳥的她,行為時時刻刻被檢視,唯有循規蹈矩,做出符合丈夫、婆婆期待的行為方能生存。這正是德黑蘭社會的縮影,女性無時無刻被審視著,只能一直卑躬屈膝、保持「討好的姿態」:Sara即便不喜歡,卻總是要和顏悅色地附和著婆婆;沒有丈夫的同意,讓她只能放棄工作。電影中多次出現的「飛翔鳥群」是她的心中的渴望,但「困在電線桿上的風箏」才是她真實的寫照。為了金錢需要出賣身體的Pari竟令她感到羨慕,因為Pari在行動上是自由的。
知道事情後勃然大怒的丈夫(圖片來源/金馬影展)
一通在酒精作用下、玩笑似的通話,令Sara的生活產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一天酒醉後,Pari和Sara玩笑似的打了一通「勾引電話」給清潔工。那夜,清潔工在約定地點苦等無果,盛怒下揚言將事情公諸於世。我常想:為何簡單一通電話能引起如此軒然大波?仔細想想,這個看似玩笑的行為,其實觸犯了「禁忌」—女人永遠不能戲弄男人,即使對方的地位是如此的卑微。電影進入尾聲時,萬念俱灰的Sara,穿著丈夫為腹中孩子製作的風箏,縱身一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看似美滿的生活實為劇中最大的悲劇,她的死亡也將觀眾的情緒推向高潮。
當所有不幸交織在一起
電影中的三位女性(Pari、Donya和Sara)各自面對命運中的不幸,當導演將所有情節交織在一起,沈重感頓時加重。雖然三人所追求的不盡相同,但同樣地走向了悲慘的境遇。在角色選擇上,導演設定了三種身份:「未婚」、「已婚」與「將離婚」,以處在不同人生階段的三位女性的面貌,企圖還原德黑蘭女性的整體現況。她們雖然身份不同,卻仍相互相扶,相反的,「高高在上」的男人只剩虛偽:Sara的丈夫背著懷孕的妻子與別的女人發生關係,卻始終無法原諒妻子的「那通電話」;公公眉飛色舞的看著艷舞,但在有人進門的瞬間正襟危坐,將頻道切換成新聞。所謂的「禁令法典」其實只適用於女性,在男人面前形同虛設。
用電影發聲 嚮往自由新時代
《德黑蘭禁忌》在敘事手法上並沒有太多創新,以最直截了當的方式,抨擊整個荒誕的社會。導演戳破了教義籠罩下的假象,顯露了傳統禁錮與自由思維沖擊下,危機四伏的社會:嚮往自由的人備受「保守」壓抑,同時也被那些依靠宗教和父權的偽善人士,推入另一個深淵。性交易、毒品泛濫、黑市行醫則是悖論中衍生的社會亂象,德黑蘭儼然成了表面虔誠有序,實則墮落腐敗的人間煉獄。電影大尺度地描述伊斯蘭性別歧視及道德禁忌,三個女性的荒謬命運令觀眾得以一窺伊朗女性「被限制的自由」;對白除了串連前後劇情,更是對社會不公正的直白控訴;諷刺的片名彷彿是無盡的吶喊,令人震撼之餘,更多的是心疼與遺憾。
有些人覺得導演在劇情設定上用力過猛,與同樣以女權議題為主軸的印度電影《我和我的冠軍女兒》相比,後者的結局較令人滿意,因為電影中一直保持著正向的態度,藉由抗爭,最終使女性成功獲得應有的權利;而在《德黑蘭禁忌》中,導演好似只有「於事無補的」傳遞絕望與悲情,唯一的希望象徵便是「離開」,但能獲得此結局的人終究是少數,使得電影消極而黑暗。不過,我認為這只是結局的不同切入點罷了。電影作為傳播媒體有著巨大的影響力、甚至足以撼動整個世界,以此為判準的《德黑蘭禁忌》是成功的。在電影上映前後,伊朗女性在建國38年後,首次被允許進入體育場觀看比賽。無論這個改變是政治宣傳的把戲,抑或是搪塞國際「性別不平等」的批評,都是在性別平權抗爭中舉足輕重的里程碑。無論箇中原因,身為觀眾的我們,真心希望電影中的悲慘女性成為絕響,現實中悲劇將不會繼續上演。
縮圖來源:金馬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