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期

窺視者

我開始害怕任何鏡頭,手機、相機、攝影機,所有透過機器的注視都讓我覺得噁心。不知道藏在鏡頭後面的人是誰,更讓我反感想吐。這種令人作嘔的感覺身體倒是記得牢牢的,想忘也忘不掉。

窺視者

林奕廷 文  2018/11/11

從那件事發生後,日復一日,一年多過去了,誰也不曾提起,就連我也不願去回想,似乎這樣,就能欺騙自己那件事不曾發生過。

高三那年,所有人都在衝刺學測,我還清楚記得當年11月,冬天來的特別晚。即使已經入冬,大家都還穿著短袖短褲去上體育課,可是我卻在這樣的大熱天裡感冒了,朋友都笑我:「只有笨蛋才會在夏天感冒。」

通常我這時候會給她們一記哀怨的眼神,「我也不願意啊,你以為我想喔?」。我一邊回嘴一邊跑向廁所,想洗洗臉,順便沖掉身上的汗味,逼自己在下堂數學課上保持清醒,免於被睡魔攻擊。

抓緊上課前的兩分鐘,我急忙跑進化妝間,洗完臉後,突然覺得膀胱有尿意,「還是上個廁所好了。」我心想。

上完廁所後打開門的那瞬間,像是被某種力量牽引似的,我回頭看了一眼。平常是不會這樣的,但不知怎麼的,那天就這麼做了。現在回想起來,真不知道當初自己到底是幸還是不幸,發現了不該存在於廁所中的東西。

「手機的攝像鏡頭」,隱密的藏在廁所間夾板的空隙中,不仔細看還不會察覺。當下我沒有尖叫,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掐住我的喉嚨。甚至沒有勇氣奪下那支手機。我嚇壞了,心臟跳的飛快,只憑下意識的思考,奪門而出,「快逃!」,大腦這麼跟我說。

在那瞬間,我喪失了任何判斷事物的能力,將我拉回現實的,是不受控制,不停顫抖的身體。在那五分鐘內,我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混亂與內心的崩潰。我知道犯人跟我只隔著一面牆的距離,只要打開門,人證物證都有了,他就是現行犯。但我沒有做出任何行動,只是懦弱的逃離現場。

回到教室,和平常一樣,我拿出數學講義,準備聽課。可我只是握著鉛筆,腦袋卻不停的想:「他有拍到嗎?」、「在我進去前他就在那裡了嗎?」、「他是誰?」、「為什麼他要這麼做?」我不斷的想,想破了頭。千百種問題在腦海打轉,卻沒個答案。「不對,要找教官調監視器,他到底是誰。我要找出來,現在、馬上,不能讓他跑了!」,這樣一想,也顧不得還在上課時間,逕自的跑出教室。

到了教官室,找到負責教官,說了剛剛發生的事,教官也願意幫助我調閱監視器畫面。等待的時間一分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管理員因為不熟悉機器,導致沒辦法順利看到畫面。「要在放學前看到才行啊!」我在心裡暗暗祈禱。但我的焦慮完全無濟於事,放學鐘無情的響起,學生們奔出校門口,所有可能犯罪的人,混在人群中,也一起光明正大地踏出大門。

所有的希望在一瞬間破碎,我覺得沒有人是真正的在替我著急,管理員想要早早下班了事,教官也只是形式上的叫我填個單子,留下資料。鐘聲再次響起,校園裡已經空無一人。強烈的虛無感襲來,我開始乾嘔,停不下來,感覺自己好像快要被掏空。

坐在教官室外頭的樓梯間,我撥了通電話給我媽,跟她說了剛剛發生的所有事。講著講著,卻突然哽咽,眼淚掉了出來。原本不想讓她擔心的,卻還是被發現了。

「幹嘛,妳在哭喔?沒什麼好哭的,不要哭了!」
「這不是妳的錯,是他有問題。」
「錯的不是妳,所以別哭了!」

是啊!錯的不是我,那為什麼我必須承受這些?

不知道犯罪的人是誰,讓我生活在莫大的恐懼中。「是不是學校的同學?」「我認識他嗎?」「還是外校的人?」「影片呢?影片會不會已經流出去了?」
這些想法不曾消停,可笑的是我永遠不會知道答案,卻日漸被它啃食得不成人形。

考完學測後,我告訴了一些比較親密的朋友。但即使如此,我內心並沒有比較好過。半年後,收到來自學校的一封信件。內容大致上是說:「這件事沒辦法調查,感到很遺憾。」我看著信件上斗大的校長印章只覺得疲憊、刺眼,好不容易慢慢忘掉的呢...,為什麼又要讓我想起來?

即使過了一年,有時候想起來還是感到害怕。在那過後,我將這份記憶收藏在腦袋的最深處,想辦法讓自己不去觸碰。你說我不恨嗎?沒有,我恨透了。無法理解那個人為什麼要這麼做,更生氣為什麼是由我承受這些後果。而他卻可以不用受到任何譴責或是心靈上的折磨。

回頭再看,這件事情彷彿過去好久。但即使到現在,從高中畢業了。我還是不敢去陌生的地方上廁所、不敢回到那個地方、不敢穿上事發當天的鞋子,膽小的超乎自己的想像。似乎只要讓自己長得和影片中的她不一樣,只要逃得夠遠,我就不是那位受害者,也不曾經歷過這一切。

這些想法持續了一段時間,卻讓我覺得很可悲、很卑微、很消極、很沒用。於是我問自己,該受懲罰的人不是我,又是何苦一直折磨自己呢?

「該停止了。」不對。應該說:「是時候該放過自己了。」

在那件事後,是第一次,有這個想法的出現。不知怎麼的,鼻頭一酸,又想哭了。這次我決定放任淚腺,「想哭就哭吧!」我這麼告訴自己。但眼淚流一流,卻停了。

或許這不值得過於悲傷,又或許我比自己想像中堅強吧。

創作理念

要轉述一個故事很難,特別是這樣少見的議題。「偷拍」這件事在社會上始終存在,對於女性來說,更需要特別注意。以同為女性的第一人稱觀點,來訴說受害者的想法,希望帶給讀者一些反思。

縮圖來源:林奕廷攝

記者 林奕廷
立志做一個能活得隨心所欲的大人
編輯 李欣秝
最喜歡的東西是獨角獸
記者 林奕廷
編輯 李欣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