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花

記者 洪效凡 文  2009/04/19

圖片來源：Windows內建影像

停止了。

紅綠燈的秒數維持在倒數七秒，河邊公園的風箏停在半空中，正要跌倒的小女孩停在四十五度角，戴粗框眼鏡的男高中生吹出的口香糖剛好破掉。週圍的人都沒有繼續動作，時間忽然停下來了。

停在半空中的我，聽到的，只是一片寂靜。

騙人！這是真的嗎？這絕對不是電影或偶像劇情節，一個跳樓自殺的女子竟然停在半空中，看著藍色天空中所出現的人生鏡頭，一幕幕從我眼前飛過。

「哪一天？」一個聲音傳入我的腦海。是誰？「在你活著的七千五百五十七個日子裡，你可以選擇一日回去。」你是說，我可以回到過去？「就只有那一天。」為什麼？這樣能改變什麼嗎？「別傻了，妳還是得死。」是啊……我已經沒有任何留戀了，回到過去也一無所有，讓我死吧！「這是你活著的最後一次選擇，你要放棄嗎？」

……不，我要選擇！謝謝你給我機會。

人們說，美好的事物總會留下，而幸福的記憶也亦然。可是我怎麼也回想不起來，因為在這世上，我已沒有記憶。三天前的早上七點，我睜開眼睛，不知道我是誰。在這棟空空如也的廢棄大樓，我就像個被丟棄的壞掉娃娃，想要出走，卻不知走向何方，我沒有任何身分，也不知道這裡是哪裡，為什麼我的肉體站在這裡。

「該做出決定了。」
你幫我保留了我的記憶。就請你幫我選擇吧！

一道溫柔的橘色光芒包圍了我，我就像母親子宮裡的胎兒，沉浮著、暢仰在羊水中，好溫暖。我聞到了淡淡檸檬香，香味勾勒出那懷念的味道，是白色的小木屋、是青綠色的草地、是碧藍色的湖畔。睜開眼，湖面倒映的是個十歲的小女孩。我綁著兩根辮子，穿著鵝黃色的洋裝，赤腳站在湖邊濕潤的泥土上，左手拿著小籃子，右手向不遠處正在釣魚的小男孩打招呼。
「嘿！快過來！」那男孩得意地向我說道。他穿著淡綠色的吊帶褲，開心地把一隻肥碩的大魚高舉頭上，用力向我炫耀。與他互動是我唯一的選擇，因此我小跑過去。
「這條魚好大！」真是不敢相信，這條魚比他的肩膀還寬。
「對吧！送給妳，是妳的生日禮物！」
「原來今天是我生日……」
「妳在說什麼啊！這個月妳一直跟我提醒，不忘記也難耶。」
「把牠放回湖裡吧。」
「啥？不要開玩笑了！」
「放回去啦。」我並不想在我唯一的回憶裡見到生命逝去。
小男孩嘟囊地把那尾大的魚放回湖裡。
「既然你不喜歡大魚，那你到底要什麼？」他有點生氣了。
「……」現在我只能依賴他了。「我要回家。」

這一天，就像是世界末日要來臨的前一天，考慮著怎麼度過一樣。

我們走到一旁的小木屋，白色的漆有些斑駁，推門進去，發出咿呀呀的木頭聲，屋裡有著兩張小床、兩張椅子、兩面鏡子……，所有東西的擺設從門口前對稱地複製成兩邊，精緻且細膩。原來，十年前的我住在這裡。我看到兩旁各有一扇窗，窗台上都擺放著花瓶。

「哎呀…凋謝了。」他跑向他床頭邊的窗戶，對著花瓶感嘆道。
「我們應該再去採集一些花回來放！」他對我說。
我走向他對面的窗戶，屬於我的花瓶裡，卻沒有任何花，甚至是凋謝的花瓣也沒有。
「不要難過，」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們再去弄些新鮮的花兒回來插著！」
「去哪兒採花？」
「嘻嘻！我才不會告訴你我要採什麼花！」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太陽下山之前，你要準時回來唷！」才說完，小男孩跑出房子外，對著我大喊，「遲到的是小狗！！」
「欸！別走啊！」

一陣清風吹來，濃濃的檸檬香味把我迷住了，一眨眼，小男孩已不見蹤影。

我不在乎花瓶裡有沒有插花，我只想好好看看曾經我住過的地方，我好奇著我是個怎麼樣的小女孩，為什麼住在這裡？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世外桃源？我走到我的書桌前，打開抽屜，空空如也。我翻了翻兩人各自的衣櫃，裡面清一色的鵝黃色洋裝以及淡綠色的吊帶褲。我故意把兩張椅子擺在同一邊，後來還是覺得破壞美感便擺回其原位。這棟白色房子，簡單且規矩得異常。

我走到戶外，看著這片綠色的草原，決定聽取男孩的建議，採花去。

我用力跑著，努力感受人生最後一次跑步的滋味；我用力迎向風，努力呼吸著這短時間的空氣。我應該也在這片草地打滾過，或許和小男孩玩摔跤、或許和他比賽在湖中游泳，這些記憶我回想不起來，但是我這麼推測著。

也許人生的最後一個目標，就是採朵漂亮的花。

不知道跑了多久，感覺到自己汗如雨下，我已看不到那我們住的木屋，望向遠方，是無邊境的草原，草地和天空連成一線。我找不到任何花，映入眼簾的只有綠色和藍色。忽然，我開始對我所剩無幾的時間感到害怕，沒有花，我找不到花，在人生的終點我連一朵花的影子都沒找到。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我好生氣！我放聲大哭，雙眼就像水龍頭一樣，打開開關，淚水無法自己收回。這世界又丟下我一個人，過去的三天我想破頭，都不知道我是誰、都想不起過去的記憶，如今這記憶裡的最後一天，我依然一事無成。我雙眼紅腫，踏著沉重的步伐走回小木屋，也許十年前的我是個弱懦的女孩，連一件小事都辦不成，這樣的記憶，好悲傷。

「我等你很久了！」小男孩做在木屋前的台階上。
「小狗小狗～」他開心的對我大笑。「小狗採了什麼花？」
「沒有花。」我哭著說。
「怎麼會沒有花？」
「沒有、沒有、沒有！到處都沒有花！草地上沒有長花，我跑到草原的另一邊，那裡都沒有花，我繞著湖邊跑，也沒有花，為什麼我找不到花？我連你花瓶裡凋謝的花瓣都找不到！」我歇斯底里的大喊。
「不要哭，你看，我不是給你採花回來了？」男孩拿起一束花。

好香，是檸檬花的香味。

一陣風又輕輕拂來，男孩手中的檸檬花花瓣散開了，隨著風飛向天空。我看到了，這整片草原都是花，有蒲公英、薰衣草、向日葵…百花爭艷、百花齊放。好漂亮，美得令人驚艷，我用力把這些景象記在腦海，我恨不得有更多的眼睛來看每一個角度。眼淚停了，無比的滿足感充實了我的心靈，這片花、這片草原、這片湖、這棟小木屋，以及這位男孩，有他們的存在就已豐富了我內心的空虛感。

檸檬的花香味，一陣一陣，越來越濃厚，香得令人暈眩。

倏地，我睜開雙眼。

我發現我躺在檸檬樹上，週圍的草原消失了，小木屋消失了，男孩的身影沒再出現。樹下傳來鬧哄哄的聲音，似乎是晚飯時間，村子裡的人都好忙碌。我似乎做了很美的夢，好香甜，我甚至嚐到剛剛流下眼淚的味道。

「娃兒！下來吃飯了。」一名溫柔的女性在樹下對我招手。「今兒給你做了生日蛋糕！再不下來就沒得吃囉！」
「我下去！我要吃！」

這天是我十歲生日，我一定要吃蛋糕。
因為我想起十年前的我，和媽媽賭氣就在這樹上不下來，錯過了那年的生日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