悱情惻語
悱情惻語
記者 楊睿愷 文 2009/04/19
我曾說過,要與你去看櫻花的粉豔。
既非圖片上的、也不是去阿里山感受大批遊客爭先恐後搶拍照的窘境。我們約定要一同去日本、著和服,賞櫻。在櫻花紛飛舞之下執手、熨上親吻,是我私下任性的想望。
當年僅是學生的你,聽完我豪氣地發言後便爽朗地笑了,是那種連眉角與頰邊都縐成笑紋的那種燦爛。
那時,我們都是彼此的需要。
圖片來源: deviantART
寒暑已過十載。
思念飛梭成衣裳,織織密密地緊裹防護脆弱的心,但稍一拉扯,心音便從些微綻開的無數裂痕間,輕易流洩出聲。
今日驕陽恣肆,嚴酷的炙暑蒸騰聳立著高樓大廈,汽機車排放的烏煙瘴氣薰得都市朦朧。走進富麗堂皇的飯店,呈現的還是同一個世界,商業角力的追逐場域、是非難辨的善惡人性,晦澀幽微,不過多了冷氣。
我隨意撿了個顯眼的位置坐下,等。
等一個僅看到名字就知道他是誰的人。即便那只是一張紙上的符碼,能解讀的語彙卻是千百種難譯的情感。
遠處的人影逐漸清晰,你,也知道是誰在等吧。
堅毅柔馴的臉龐是歲月的雕琢,這點我們都一樣。如同河流波瀾牽絆碎石滾落,在陡峻河床劃刻跡痕,緩漸地撫平桀驁放蕩的過往。過往能磨盡,沒什麼好可惜。
「我就知道是你。」這是你同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的名,你還熟悉?
「好久不見。」極有默契地齊聲說道。客套地站起又坐下,交換彼此的眼神,瞳中的訊息卻毫無意義可言。
你迅速翻檢了我遞上的契約,紙張摩娑襯衫沙沙的聲響,聽在耳裡成了咚咚的心跳。
「算是老朋友了,就不用看的這麼……抱歉……」
手機鈴聲乍響,你爽快地在欄位中簽上名後,熟稔地從口袋裡掏出、單手掀蓋接起電話。
「運動會提早放學?好好好,我馬上趕過去。」
「我老婆,等等要去接孩子。」說罷抿了抿嘴輕笑兩聲,眼波流轉著對家的依戀。
呵,真是愛家的好男人。
「那就不耽擱你了。」深深呼出口氣,看了看錶,三點十五分,一刻鐘的會面,在你的喉結無聲咕咚了三十三次後,就讓我瞧見那個我念著的你如昔的溫柔。與其說是懷念,不如說是一直甸在心底的。
「你也老大不小了……成功當上大企業的負責人。不要只做女強人啊,業都立了,也該成家了吧。」巧妙轉個話題,一派輕鬆地說笑。似乎避免觸及我們兩家公司近來因為突發的利益糾葛,極有可能在將來合併的商業內幕。
到底該上哪找個男人呢,是否該借問老家隔壁的男人們是如何用金錢購買妻子的?荒謬。
「謝謝您的關心。」輕啜一口服務生送上的冰咖啡。咖啡發酸,冰冷震著敏感的牙關也發酸,吐露出來的字句卻是中和過的。
男人、女人、孩子、事業、家庭。是啊,完美的男人,都需要一個完整的家。家不一定牢靠,但你願傾身依賴。很可笑的是,棄我於不顧的你,當初不願與我共組家庭的你,現在是多麼的幸福。
「結婚時記得捎個喜訊給我。關於下次合作的案子,我們再行商議。」揮了揮手的道別,似乎比想像中簡單的多。
你離去的步子響得發脆。圖樣斑斕的大理石地磚反射不出你的容顏,依稀的殘影與大廳奢豪的美術燈光相互渾濁,模糊的暗色在開門之時灑成耀眼的金黃。
就讓愛戀恆久停駐在曾經等待,卻已年華盡逝的指縫間痛惜。
可你忘了的,我該如何忘記。
這樣也好,因為無法忘懷,所以選擇不忘。也慶幸自己沒有遺忘,在公司合併數年後的今天,我才能在海邊思念著,冷冽的風拂來屬於我們的往事,好的、壞的。
自小學開始,我們就認識了。
上課時,坐鄰桌幼稚的我們學會畫楚河漢界、井水不犯河水;你總在下課拉拉我的長辮子後,再返身快跑被我凶神惡煞地追著喊打。小學生時期的體育課上,全班一起玩著最愛的躲避球時,你常故意擋在我身前等著被球打,當球真的狠狠砸向你的腦袋後,再佯裝著一點兒都不疼地回頭朝著我愣笑。
說青梅竹馬太噁心,那就勉為其難當「難兄難弟」吧。
身材一直很矮小的我,國三後,就再也沒長高,很老梗的,一向沉默、瘦弱的我正是學校不良少年少女們欺負的好對象。又很老套的,你總是那個挺身而出幫我的人。
跟你在一起的時間,就這樣一直到高中。很奇怪的,只要關於你,再多的瑣碎事情我都清楚記得。
某日夕陽餘暉下,看見你在操場上一個人默默打著籃球,假想著敵手巧妙地三步上籃、單手進射。
是我的目光太過灼熱嗎?
你回頭注意到我,大笑說「你一定不會打籃球,要不然怎麼這麼矮」;被激怒的我便不甘示弱地加入戰局,你既像是愚弄我又半教學似的,在我身旁反覆靈活地掌控著球。這一剎那我才猛然發覺,你的汗滴,在我眼中竟是如此耀目。
大學時,不僅同系也參加同樣的社團。我和你都不懂,為何我們要干擾彼此的人生直到現在。你下了個莫名其妙的註解「或許我做鬼都要被你搞到不得安寧」。當時我以為,或許是我們對情愛都太過漠然,你與我的矜持,是造就我們即便需要對方,卻無法說愛、進而擦肩而過。可我錯了。
之後順利繼承父親公司的你,最信賴的得力下屬就是我。雖然總是合作無間,不過也是到工作之後,我才深深體會這些年來自己瞭解你並不多,甚至是很少。
心底都有秘密無法對彼此坦誠。
經報章雜誌的批露才知道你要和大學時代就交往的女生結婚,那時的我,從來不曉得你身旁有這樣一位登對女性,連在國外秘密結婚的事,都是由八卦雜誌告訴我。
我還是會只看著你,以自己都沒覺察的方式、如同變態般看著你的一舉一動,從打卡到下班,週一至週五。
很傻,不過這樣做的我,很開心。能看著你的臉繼續呼吸,讓我覺得自己傻得很值得。
不過,人的耐性終有極限,愛情終究不是唯一、萬能的。時序推移了三年,我在沒有告知你的情況下,決定離鄉背井獨立創業。因為不想封閉在你虛情假意的羽翼下,不願繼續讓不等量的天秤在我心頭擺盪。
而今,我已走過創業十年,與你的公司合併兩年的歲月。在飯店談論初步合作的那天,只是重逢的契機;企業合併之後的我們,竟出奇平靜地維持著良好的工作夥伴關係。「你還好嗎?」「我很好。」是我們每天上班見面後一貫的招呼方式。你每每似乎急於想要知道我昨天過得好不好,我總不忍心拆穿你看似善意的良心,無法狠心朝你矯情的笑容說道:「沒有你,我好得很辛苦,好得很想哭。」
遲至今日,一個不甚特別的午後,被告知要去車禍現場為你善後,不知為何,驀然瞧著你可怖帶血的容顏上一抹安詳的微笑,哭不出來。
大筆的財產與保險金,你把一半以及一幢華美洋房登記給了妻小;剩下的,你留在公司名下,指定的受益人就是我。
看著那無稽的遺囑,我才像認清事實般把過去種種、揭心上瘡疤似地無情檢視一次,包括那些流言蜚語。
你很溫柔。
從小到大我都存在於你眼眸的小框框裡不曾離開。我的寂寥沉思、苦悶卻因你愉快的生活,都納入你心底,所以你總能在當下以行動支持我的需要、給我強而有力的保護;說出來的話看似不著邊際,卻總是恰到好處地解決我的困擾疑惑。你父親在大學時就定下的親事、與身為異業合作對象的女兒結婚云云,這些小道消息早就不經意鑽入腦海,只是我都選擇性遺忘。因註定不能相守偕老,所以你不讓我知道,只是怕我難過。你總想讓我痛恨你,意欲要我只記得與你在一起每一日的美好。
謝謝你的溫柔。
謝謝你那份我負荷不了、根本不想要的東西。
想要的那三個字,不只是你,也一直鯁在我酸澀的喉頭。
想想,沒關係的。
當不了一輩子的情侶,最喜歡的日本無法同去、櫻花沒能灑落繽紛在我們一同仰望的笑顏上,也無妨的。
你記不記得我們學生時期一起在海灘露營的景況。那時,只敢偷偷看著你的我深深覺得,你的眼瞳就似海藍,深邃又難以捉摸。現在,在我一向的直線認知裡,也與溫柔連結在一塊。
與你相識,我仿若轉了個彎,步入一個很美的國度。你走了,我卻禁錮在此,逃離不能。
如我只配擁有你的溫柔……
吶,如今一步步踏進湛藍的我,全然將自己交付予你,擁抱我直到下一次的冰河期。
能這樣說著笑著接受這份溫柔的我,一點都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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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 楊睿愷
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就讓白潔的鍵盤任性妄為地保留訴說權利,其餘一概緘默。 因我深信,當躍然電子紙、沒所謂無禁忌的冰冷文字,輕叩耳窩時,會拂燃起溫潤氤氳。 若霧濛了,請告訴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