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的，不會變

記者 陳怡儒 文  2009/10/18

手勾手的約定。(攝影/陳怡儒)

「姊姊！你看這是我們四個人在彩虹瀑布拍的照片阿！你記得嗎？你記得我們是誰嗎？我們是白痴四人組阿！」堂弟已經重複講了好多次我們的回憶。倚著病床周圍的欄杆，沒有人的心不沉重，只是每個人的樣子看起來都好堅強，說好了，在病房外面就說好的，傷心不要，只有笑容。

這陣子忘記沒關係，我們會幫你記著直到你想起。

「從那之後，我開始認為這個世界上任何事物的背後，都藏有和那衝擊同樣的要素。再怎麼和平的風景背後，都潛藏著和那事故一樣的脆弱性。我們能以美麗的形體自由自在地笑著，要說其中沒有所謂神的要素存在，我覺得那才真是不合理。」吉本芭娜娜在《雛菊的人生》裡的這一段，會讓人讀著讀著就掉下了眼淚。

在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裡，我們日夜期盼的是每一個節慶，因為從小就沒有與爺爺、奶奶及整個家族同住的關係，所以很珍惜相聚的時光。轉角，又接著熟悉的轉角，小時候覺得一個小時的車程好久好久，很期待看見認得的街景，那種準備要過年的感覺，興奮到難以形容。過年會在彰化待上一個禮拜，我們漸漸形成了一套固定的模式，除夕夜會在半夜散散步然後守歲到四點，初一要出門沾點新年的喜氣，每天都有滿滿的行程，好像捨不得浪費任何時間，總是在好幾個禮拜前就設想了一百個完美的計畫。

那是四個人心中最盛大的祭典，意義非凡。

踩著田埂走過一畝畝綠油油的稻田，我們依序排著，帶頭的是四個人之中最年長的堂姊，堂姊決定冒險的方向，妹妹緊跟在後，聒噪的我負責一直講話，而堂弟墊底，因為我們誰也不願意被丟在後頭。我喜歡鄉下的味道，微風輕吹，一切都很美好。有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矗立於這一望無垠的稻田中，那是我們的基地，樹的顯眼從家裡的窗戶就能看見，每次我們步行到目的地，就拿出零嘴吃得很開心，滿分的交心程度，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一個個夏日午後就是在這棵樹下悠閒度過的。

小時候，對情人節的定義似懂非懂，堂姊從房間裡拿出一堆廢紙跟美術用具，她說：「情人節阿，就是要做卡片送給喜歡的人！」於是，我們開始剪剪貼貼，用彩色筆寫了滿滿的字，每個人都做了三張卡片。有一次，堂姊說要帶我們去圖書館，我們拚命騎著腳踏車，因為聽說那個地方很大有好多書，距離這種東西，衡量起來很奇妙，現在騎摩托車不用十分鐘就能抵達的距離，那時候覺得像是騎過了好幾個村子一樣遠，就在我們到達圖書館時，赫然發現大門口貼著「請勿穿拖鞋進入」，就這樣子，千里迢迢趕來卻只能沮喪地回家了，不過失望的感覺沒有維持很久，我們在路邊採了花準備回去做押花，在夕陽餘暉的掩映之下，臉上還是滿足的神情。好幾年的情人節卡片跟押花，都躺在抽屜裡，偶爾拿出來回憶，還是笑了。

「祝堂姊情人節快樂，『生』體健康，學ㄒㄧㄝˋ進步！堂弟上。」

後來，老家三合院拆了兩邊，改建成三棟透天樓房，只剩一排留給奶奶住。院子原有一大片竹子、龍眼樹跟花園，竹葉是我們扮家家酒的假錢跟食物，龍眼樹每年都很奮力的結滿果子，等著整個家族的人一起拿竹竿比賽採收速度，但因為蓋新房子的緣故，全部被剷除而且土地鋪了柏油。還記得玩捉迷藏時，當鬼的堂姊還沒數完數字，就聽到堂弟突然大喊：「刺到了！刺到了！我被玫瑰花刺到了！」他著急的樣子跟失控的吶喊，這成為我們每年一定要糗他的笑話。

田中央開了一條新路，我們的大樹也消失了。

沒拍什麼照片，但大樹在我們心中歷歷如繪。長大以後我們漸漸知道擔憂，上高中、大學以後各奔西東的四個人，還能像小時候那樣常常聚著嗎？煩惱的我們，想很多解決辦法，也說好了不管多久，四個人都要一樣好，不要改變。「每年過年都要回彰化哦，我們再一起計畫好玩的事！」堂姊這樣說著，初二到北港的廟裡拜拜時，我們默許會長久相陪伴。

眨眼間，原來那個小胖子變得又高又瘦而且已經學會開車了，堂弟變成懂得照顧三個女生的好男孩，出遊也變成小孩子自己的活動，不再是求著大人然後家族一起出遊，這樣有好有壞，但也許不是我樂見的改變。然而，不變的是老愛想鬼點子四個人就算長大了，仍然常常做蠢事，偷拔奶奶種的木瓜，在遊樂園裡玩了十三次的碰碰車，還因為我們常直呼對方的名字，所以實施了一定要叫名字加稱謂的「稱謂運動」，這些堅持現在看來挺無意義的，卻會不斷地被我們想起。

所以我們叫自己白痴四人組，希望能一直這麼快樂下去。

白痴四人組遊鳳凰谷鳥園。(攝影/陳怡儒)

我害怕改變。可能是念舊執著、適應能力又很低的緣故，總覺得不一樣的一切會讓人感到茫然與不安，這些自己製造出來的恐懼，很不瀟灑。今年的五月十四日，一場重大的車禍差點奪走堂姊的生命，沒得商量的意外事故讓我深刻感受到改變的力量，那晚，聽到媽媽敘述醫生隱諱的說明時，我再也不想聽到任何消息，好希望所有的通訊設備都失靈，我一點也沒有接受結果的勇氣，因為結果無法再改變了。但某種力量在最後帶來了奇蹟，我重複聽著他們講的事發狀況，顫慄之下卻感受到更多神力的保祐，隨著堂姊一天天的進步，我們漸漸學會不能心急。好幾次，三個人在醫院裡侃侃而談，心境相同所以很能安慰彼此，沒問題的，時間會讓一切慢慢平復。

今天中秋如同往年，又聚在一起烤肉團圓，那輪明月是四周風景中，唯一維持不變而依舊皎潔的，節日的氛圍漸漸淡化了，但心繫何方卻是心裡最清楚不過的事，那種感覺永遠存在，也許月亮笑看人間滄桑之時，也會羨慕起我們這平凡卻深刻的手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