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回家
記者 張宇翔 文 2010/11/21
走在因道路不斷的翻修而逐漸高起的柏油路上,小時候的記憶,就像偵探卡通裡的恐嚇信那樣,大大小小不同字體的報紙字句,一方一方的拼了起來。它向我勒索的,是對這個老家的交代。這裡是二十一歲的新豐,我光著腳,腳上覆滿了軟爛的泥土,腳趾縫間涼涼的,希望那隻蚯蚓還活著。
「你敢爬嗎?」外公拍拍他用竹子搭好的樓梯,上面是四合院原是倉庫的閣樓,外公這邊是大家族,原本四合院的空間隨著小孩紛紛出生而不敷使用,如果以能夠跑跑跳跳追追打打,還要有個屬於小孩的角落,神秘兮兮地分享遠從家裡帶來的雜七雜八小玩具為基本前提的話。一群小孩蹦蹦跳跳地爬上樓梯,我猜想可能只有我聽到外公講什麼。以後每年回來新豐,都可聽到一群蹦蹦跳跳的小老鼠在上面分享新的四驅車跟洋娃娃的衣服,在騎腳踏車〈我那時還不會騎,只能在後面跟著跑〉、捉蜥蜴〈這個比較拿手〉、撈大肚魚〈我只撈到蝌蚪〉這些都玩到膩了以後。
上次新年回新豐,總覺得大家都變得急急忙忙地,上車下車吃飯回家,像是在公司加班趕進度,一時沒有想到為什麼。就在天井大家道別的時候,看著空空的大廳突然想到:每次提著乖乖桶,一拐一拐地走過來要我一定要把他帶回去的阿婆太〈學名曾外祖母〉去世了。只剩阿公太〈學名曾外祖父〉孤零零的一張敬老狀鎮守這個大廳,人在松山區的老家,還很健康。
新豐戴厝就這樣,在我慢慢長大後漸漸凋零了,滑動的屋瓦是搖搖欲墜的楓葉,竹梯的接縫有些腐壞,繞了好多圈鐵絲還是吱嘎吱嘎的響,外頭通往儲藏室的鐵梯也好不到哪裡去,我每次想上去,長輩都以會被鏽蝕所留下的利角刮傷,會得破傷風之類的理由阻止,很不服氣。後來就乾脆弄個柵圍起來,誰也不能進去了。
可能舊舊的,好像破破的,但很有生命力,
如果你聞得到左邊農夫剛下田完穿的衣服的話。(攝影 / 張宇翔)
去年,四叔公說要回新豐種田,一開始當他在開玩笑,不知不覺就看他插秧、除草、收割、風鼓、碾米,還寄了一小袋到我們家,外公忍不住了,也跑下去說要幫忙,我也很想,可是開學了。
外公七十多歲了,是一個孩子王,會做放沖天炮的架子、劈啪栱(竹子做的空氣槍)、打開蓋得很緊的森永水果糖。回到四合院如魚得水,從前腐壞的竹梯被他取下來,替傾斜的屋簷戴上「牙套」矯正,拉了條有線電視方便他每晚準時收看「夜市人生」,順便弄了DVD放映機,跳到屋頂上去調整天線,架了一個讓叔公小孩的滑板車可以直接從前廳溜到後廳的板子,瓦斯電線這些也大加整頓。他本人還一直強調都是自己做飯給叔公吃的,叔公不以為然。
老兄弟間的農事也是大相逕庭,叔公接觸自然農法的理念,堅持不用農藥跟肥料,只用土地裡本來就存在的雜草來種田,手動拔草,除草機只有開田埂的時候才派得上用場。抓了蟲也不弄死,丟到水溝裡,外公笑他說這樣還不是會死。一方一方的田裡滿是雜草,幫他拔草時幾乎無法分辨菜跟草的差別,還記得有一塊地只有一顆豌豆,周圍全被雜草覆蓋了,他還是堅持純天然,一把一把的把雜草拔起,堆放在田間,等他慢慢的腐化。他說有個日本人用這種方法,八年之後終於成功的改善了土質,種出了漂亮的蘋果。
田間一隅,左側的竹柵粗中有細,葉菜稻穀纍纍。(攝影 / 張宇翔)
外公手藝驚人,番茄的支架,高麗菜的棚架,灌溉的水道,整齊又漂亮。上禮拜他正在為番茄套袋,進度很驚人,不過叔公跟他說,要重施肥灑藥的菜就直接去外面買不就好了?外公答:「我灑一次藥就用網子套起來,就不撒了。」可是對面最肆無忌憚地灑除草劑跟農藥的菜,都長得很漂亮,這實在是一個很大的誘惑。不知道外公猶豫的神情最後會怎麼做決定。
昨天終於有機會下到田裡割茭白筍,它們瘦瘦乾乾的,看起來營養不良,有的還被蟲咬了一大口。我經驗不太好,採到的也常常不是最嫩的,但晚上下鍋跟豬肉蝦子火鍋餃等等一起煮熟之後,滋味特別鮮美。下個月二期稻作要收成了,應該會再來幫忙收割。
火鍋的煙,從屋頂木頭的隙縫間透過,大廳有點悶熱,通風不好,索性開了一半的門,有一點點的雨,要停不停的,前廳的燈打得很亮,出來天井的時候看到屋瓦換成了鐵皮,有一角還被颱風掀的翹起來,天井擺上了叔公跟朋友聊天時用的桌椅,雖然神位上沒有供香,但我相信,這房子的神明會因為小孩的笑聲、房子的亮光和開門關門的嘎嘎聲而逐開笑顏,不過還是希望那個「牙套」能讓屋頂翹起來的那邊闔上,笑在心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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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 張宇翔
存在是被歲月吸到發紅的煙頭 當它落地,成灰成土 我願用我的筆做掃帚將它撿拾 聽它訴說一個快要消逝的故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