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期

地下道

只是在某一天的夜裡,不過是條地下道,數百數千人川流而過的地方。我經過那裡,有兩個遊民在這裡看著人們經過。

地下道

文/ 羅兆恆  2010/04/04

 

 

                    抱歉這絕對不是個意外。                            (圖片來源/網路)

只是在某一天的夜裡,不過是條地下道,數百數千人川流而過的地方。我經過那裡,有兩個遊民在這裡看著人們經過。那兩個遊民出現在地下道並沒有哪一點特別,完全不突兀。而殘忍一點說,相當和諧。

其中一個約四十來歲,長得並不好描述:會這樣說並非因為他生得奇怪,而是他平凡到你聯想不到他的鼻子跟哪個人相似,他的眼睛就只是眼睛,並不特別像是任何人的眼睛。另一個遊民則看不出年紀:可以是50、60甚至70歲,他看起來明天就可能進棺材。於是端憑他能活到幾歲,他看起來就是幾歲。

年輕的那位臥著,半睡半醒掉兒啷鐺的模樣,就好像一隻吃飽的狗盯著沒肉的雞骨頭一樣曖昧,但也許挨餓但驕傲的狗也會是同樣表情。老一點的正吹著口琴,是首民間小調,叫不出名字,但耳熟。

看了他們幾眼之後,我就是走過去了,如同經過的每個人。並沒有任何人為了來到地下道而出現,出現的目的都是要前往地下道的另一端。於是每一個停頓皆成了浪費,一步一步量測著距離,越走離地面越近,越近則越走越快:彷彿穿過了就能獲得重生,而還沒通過之前什麼都不算數,經過這條長廊更不代表什麼。

我踏上了階梯,第一階。背後突然傳來吼聲:「吵死了!你沒看到老子正在睡覺?」年輕的遊民即便躺著也中氣十足,對著吹口琴的老頭咆嘯。琴聲被他的氣勢吹熄,老頭愕然,滿臉驚訝。地下道的所有動作也瞬間暫停了,所有匆匆趕路的路人一致回頭、一致的表情,整個空間被驚愕之後的寧靜填滿,是荒謬劇中慣例的沉默、音樂劇中換氣的休止符、道德劇中辯論的僵持以及鬧劇中沒有掌聲的讓笑……地下道正上演著一齣城市舞台劇:

一幕喜劇


景:  地下道
角色:我
   老頭
年輕遊民
路人5~10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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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頭坐在一張白色塑膠凳上,腳邊放著一個透明塑膠盆子,手中拿著口琴,在舞台的右端。年輕遊民躺在穿孔的薄毯上,在舞台的左端。我身體一半被翼幕遮住,誇張的動作正要踏上虛擬的階梯下場。燈光慘白黯淡,舞台空無一物,路人安置參差。

△ 所有的動作皆停止,只有年輕遊民翻身站起,抖落頭皮屑跟蝨子,走到老頭面前,咳出一塊膿痰射中他的口琴。

年輕遊民(簡稱輕):吹?吹你……(髒話連篇)。從你來這裡開始就讓我睡不著!你討你的生活我也要過日子啊!

△ 走到舞台前緣對觀眾說話

輕:這裡是我家,我睡這裡10多年了沒有離開過!這老頭,吹著他的琴來到這裡沒一點尊重!我敬他老,看起來可憐,讓他住個幾天,但這不是反了嗎?他在賺錢,我在失眠,還有道理嗎?


△ 年輕遊民走回原位,舞臺上開始動作。我停下腳步,回頭側耳聽他們的對話,路人彷彿快轉般在舞台上來回飛奔,每經過一趟換一套衣服。老頭搖搖頭不理人,繼續低頭吹琴,口琴被濃痰嗆住,他吹出一聲爆音,彷彿屁聲。

老頭:你胃不舒服啊?
輕:幹!是你讓我渾身不舒服!
老頭:脾胃不適易上火,要好好控制一下情緒耶! 哎呀!什麼東西那麼臭呢?
輕:嗯?有嗎?有什麼味道?
老頭:對啦對啦!我們都沒洗澡,我三天,你七天,這不是臭到翻了嗎?怎麼會沒聞到呢?
輕:怎麼會沒聞到呢?我的痰卡在你的琴裡了!
老頭:唉呀呀!怎麼這麼沒衛生?嘖嘖嘖……
輕:我勸你還是別再吹了。
老頭:這是我討錢的活兒怎麼別再吹?
輕:我有愛滋。

△兩人短暫沉默。我聽到這兩個字,因為好奇往前跨了一步,卻因害怕又退回原位。

老頭:啥?
輕:愛滋。
老頭:喔。
輕:你不怕?
老頭:什麼是愛滋?
輕:天!你不知道?這是種無法治療的病!是絕症!
老頭:喔。  所以,你快死了?
輕:沒錯!我最後的日子我要好好過!你別吵我睡覺成不成?
老頭:成!成!成!不吵了不吵了。   
歹勢吼!請問你想聽安眠曲嗎?    搖籃曲呢?
還是葬禮進行曲?我有帶嗩吶呦!
輕:(髒話連篇)你想死啊?不想死就給我安靜一點!
老頭:咦?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沒人會想死啊!我做錯什麼了?
輕:閉嘴!
老頭:人都不想死,卻沒人好好活…….
輕:你懂什麼?還囉唆!
老頭:噯!我跟你說,哪一個人沒有病?哪一個人沒絕症?我們從出生就中了必死的毒! 

△ 兩人短暫沉默。我乾脆坐了下來,聽這兩人談話。

老頭:這也沒什麼好說的,那邊那個年輕人要不要坐近一點?這故事很短,卻跟裙子一樣越短越有看頭的。

△ 我坐著不動。

老頭:你以為我會說出什麼大道理,其實根本沒有道理。用盡一切力量來說的話沒有人會用力聽,盡全力來完成的事沒人會珍惜。如果你的道理能夠被懂得就不須再多口,如果不被懂得再說了也是白說。你猜想我是大智的隱士,浪漫一點難道是落魄的富豪?白痴!你聽過也罷,不聽更好。

你說人會因某種病而死去,但是真正會死去的是因為活著。死去的理由有意外有必然有恨有愛有因為某一句話某一個人某些東西某些思想或是荒謬到極點的理由。而稱作荒謬的背後往往有一套嚴謹的架構複雜到難以溝通難以解釋,而發生的結果人們稱作荒謬,而發生的過程看起來都很好笑。

你不會知道哪時候你真正能逃脫看得開,如果智慧能夠累積,為什麼希臘悲劇寫好幾千年了故事還上演?活著就像個詛咒說來你怎不信?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推翻這套理論的現代主義邏輯思維才把人逼進死胡同。現代人們說:人定勝天,愛拼才會贏,贏你個鬼!為了贏人們才把自己折磨得像鬼!哈哈哈哈哈哈,我背過的人生道理就這麼點多,開導在此結束。
     
什麼?你說我浪費你的時間,我又怎麼樣了?我哪裡不好了?我是垃圾流氓街友遊民等死的老鬼無用的廢物,是麼?我是誰你又知道了?我要作為誰又干你什麼事?你恨我輕視我、根本不看我又怎麼樣?哈哈哈哈哈哈!你越是嚴肅的探索生命,我越輕視你的態度!我越恥笑你的嘴臉!當這一切發生時你對我愉悅的態度感到憤怒時,我才是唯一的勝者!滾你的吧!

△他說罷,劇終落幕。

我對他的言論感到一頭霧水莫名其妙,只為浪費了這麼多時間而感到心疼。我站起身來離去,恍惚想:如果沒有聽他說這番話我這段時間會做些什麼事呢?這段時間哪去了呢?說來荒謬,浪費掉了的時間就好像任何流去的時間一樣,好像有那麼一點意義,又好像都一樣沒價值。

我逐步走出地下道,一階一階上。我抬頭聽到,地下道之外的人聲喧嘩車流飛馳如十二月生產的風,正是那種從皮膚刺進來,並會在胃裡結凍、無法消化的冷。我猶豫上不上台階,離不離開。

 

記者 羅兆恆
這已經是一年多前的照片了,嚇死我也!歲月真不饒人 ! 如果一個人以這樣輕鬆的姿態看著照相機自拍,代表他不是看破一切,就是白目異常不通世務。 前者百分之百不會發生在年輕人身上的。   你會怎樣看自己呢?      
記者 羅兆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