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期

羅蘭巴特 哀悼日記

1978. 2. 12 雪,巴黎大雪紛飛,很異常。 想到她,一陣心酸:她再也看不到雪了。 如此雪景,更與何人說?

羅蘭巴特 哀悼日記

王升含 文  2011/10/02

          1978. 11. 12
          「昨晚,瑟伊(Seuil)出版社為我慶祝加入二十五週年。
          很多朋友問──你開心嗎?──當然,很開心
          (但是,我想念媽媽)。」

母親去世後一年,平時以理性、神經質著稱的二十世紀結構主義大師羅蘭 ‧ 巴特(Roland Barthes)在小冊子上拈來真摯而脆弱的柔情。他悲慟、他哭泣、他哀號。他以一貫的書寫儀式,將無法斬斷的思念絹流,凝固成似拼圖般的語言模組,湊出日後的《哀悼日記》Journal de deuil;英文:Mourning Journal

羅蘭 ‧ 巴特對母親的依靠和愛戀從小養成。此圖為巴特
與母親 Henriette Barthes 攝於他童年所生長的郁爾(Urt)。
(圖片來源/網路)


母親 是他在這世上的唯一支柱
書中的第一篇「日記」,寫於 1997 年 10 月 25 日,也就是巴特母親過世後的第二天,往後的一年多,巴特埋首準備法蘭西學院《中性》(Le Neutre)課程,同時撰寫《很長一段時間,我早早就上床了》講稿,以及《明室 ‧  攝影札記》(La Chambre claire)。在背後支撐起這些紀念母親作品的意念的,就是每天因失去至親的悲痛集結成的細碎字句:

          1977. 11. 11
          難捱的一天。
          愈來愈悲傷。
          我哭了。

          1977. 11. 12
          今天──我的生日──我病了。
          卻不能、也不需要告訴她了。

巴特自幼喪父,由母親撫養長大。母親包辦他的三餐、施予勤儉的生活教育,和每次提醒總是以灰黑為衣著風格的他,出門記得戴條色彩鮮艷的圍巾。母親過世前疾病纏身,巴特獨守在她身旁,以一種後來自詡為「照顧女兒」的細膩,服侍、陪伴終日靜躺在病榻上那具虛弱老邁的嬌小軀幹。她離去後的白晝,巴特極力在他位於巴黎的公寓裡,保持母親生前所建立的秩序(植物、傢俱擺設,和一天的作息),以見證她「不存在的存在」;但每當夜鶯高歌,夢就被母親死前的苦痛所編織、蛻變成巴特自己脆弱的神經。

巴黎未免觸景傷情,所以他旅行。但離開了巴黎卻又等於離開了母親,於是

          1978. 7. 24  梅烏拉(Mehioula)
          在 M 的最後一天。
          清晨。陽光。一隻鳥,歌聲特別、富文學性,
          鄉下的聲音(一種馬達聲),及敬、安詳、沒有任何侵擾。
          然而,就在這純淨的空氣中,
          想到媽媽的聲音:「我的兒!我的兒!」,
          讓我泣不成聲,心如刀割(我還沒能跟任何人說過)。

身為思想家、作家、授課者,巴特的生活社交圈不乏倜儻的文藝同好,但他卻發現單是靠著周旋於紅酒、煙斗和朋友的談吐之間,並無法抒發悲嘆。他羞於向仍在運轉的世界告解內心巨擎的孤獨,和對重回母親身邊的渴望,於是只能在每次曲終人散後回到家中,用鋼筆的尖頭對著白紙,刻下滴滴似血的淚泣思念。


「巴特習慣用鋼筆,有時是鉛筆,寫在一切為四的標準紙張上。
工作檯上,永遠都置放一些備用。」──本書編者娜塔莉 ‧ 雷潔(Natalie Léger)。
(圖片來源/網路)


真摯的情感 絕非商業化下的產物
《哀悼日記》由巴特的弟弟米歇(Michel Salzado)於2009年,將其追念母親的隨筆札記整理成冊,並交託瑟伊出版社印製。因為不是巴特意料中的出版品,本書的編排由「當代出版記憶研究院」(IMEC,Institut Mémoires de l'édition contemporaine)副主任娜塔莉 ‧ 雷潔(Natalie Léger)和編輯群全權負責。330 張小紙片構成的札記,由日期先後排序躍然紙上。跳動的,不是巴特平日看似紛亂實為充滿哲理的評論,而是某種穿透時空的赤裸,在頁和頁、紙漿的纖維之間,滲出能即時渲染讀者的哀慟。

《哀悼日記》中文版的呈現,得歸功現任教於淡江大學法文系劉俐副教授的翻譯。她以簡潔、雋永、高敏銳度的中文辭彙,將概念性強、時態嚴謹的法文,以理性的浪漫,轉換堆砌成兼具古典造詣與現代感的詩篇。全書鮮見冗詞贅字,若去除原文附解和貼心的註釋,幾乎不會察覺兩個本質相差甚大的語言鴻溝。

          1979. 6. 18  希臘歸來
          媽媽過世後,我的生命中無法再有回憶。
          昏濁無光,沒有「我記得 ‧‧‧‧‧‧」那種令人心顫的光暈。

本書之內文雖無起承轉合,但一氣呵成讀來,卻可隱約感到二十世紀美國藝評家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著重平面性之一的「延伸」,一種巴特所謂「不可逆轉」的痛楚。若將書本攤開碾平,彷彿可看到好幾條交錯縱衡、顫抖著的線條(分別是: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了、內心世界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崩潰瓦解、近日不斷受悲傷箝制的寫作、超出理智負荷的想念,和永無止盡的恐懼),往不同的方像蔓延,直至超越世界的盡頭。


雖是隨筆,但巴特特殊的書寫儀式及習慣,卻讓本書讀來及富張力—
一種悲傷深入人心並且不在褪去的恐懼。(圖片來源/網路)

撇開閱讀經驗帶來的情愫,巴特不論是在《敘事結構分析概論》中對文學論述形式化的發掘、《作者已死》裡強調創作者在自身作品裡的缺席地位、《S/Z》中對具質文本「可逆轉」的定義,都被《哀悼日記》顛覆。有人嘗試把《哀悼日記》擬為巴特獻給母親的《戀人絮語》(Fragments d'un discours amoureux),試圖把《哀》作時段巴特正式對外的作品看作是《戀》一書的對照及起源──《少年維特的煩惱》(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但這種只因巴特對母親近乎伊底帕斯情結的眷戀,化解為某種異性之間的愛情的想法,不免過於天真。事實上,巴特在這些原本沒想到竟會公諸於世的札記中,不斷強調自己是為了榮譽母親而寫。

          1979. 3. 29
          我毫不在意死後的名聲,並不期望
          死後別人還讀我的書(除非顧慮 M. 的財務狀況)。
          我完全可以接受徹底從世界消失,
          不想又「紀念碑」──但我不能忍受媽媽遭此待遇。
          (也許因為她沒有寫作品,
          對她的記憶完全要靠我了。)


失去母親 但不能失去對母親的記憶
巴特賦予文學社會、神學、美學和道德上的使命,認為一名作者與其尋找和讀者的互動,更應在作品中銷聲匿跡,但卻在母親過世後的六個月表示:「在所有我寫的東西裡,都有媽媽。」對母親缺席的惆悵一覽無遺。也或許,以他自己樹立的文學規範檢視此作有失公平,畢竟如同巴特生前長期負責出版事宜的好友華勒(François Wahl)所稱,這本書的問世是對巴特私人情感領域侵入性的踐踏,是以冷酷嚴謹的學術專業,套牢一名深情男子失去母親的綿密哀慟。

雖是如此,我們卻可從多筆收錄於書中的日記,嗅到巴特體內蠢蠢欲動的理性因子和感懷母親純粹情感上的拉鋸。巴特終夜長開的眼,不只是為了報答平生未展眉的母親,更在審視自己多樣正在進行的紀念母親之作,是否對他和母親都是有意義的。巴特擁護心理分析,卻落入被分析的對向;唯一不同於他者的,是他靠著書寫,從根本的難過出發,以近乎絕望的鼻息掠過哲思的草原。他沒有要在綠油油的草坪上辦派對迎接任何人,只是任由綠草更綠、紅花更紅地生長,然後再回頭,嚥下腐蝕性的,對世上其他母親健在、成雙成對、不必忍受孤獨的人的嫉妒。

          1978. 6. 24
          內化的喪慯,幾乎看不到任何癥兆。
          這是絕對內話的完成。所有文明的社會都將喪慯的外在
          形式加以規範、體制化。而我們的社會否定喪慯,所以
          顯得尷尬。

          1977. 11. 10
          缺席不在是抽象的,這讓我吃驚;
          然而它又是炙熱、揪心的。
          我因而更了解抽象:
          它是不在和痛苦,不在的痛苦──
          可能因此是愛?

可能因此是愛?巴特問道。但他沒有解答。他只知道母親走了,而他無時無刻想念著她,可能是眾人聚會時,可能是在北非旅行時,可能是在巴黎授課時,或是在他們以前共想的公寓裡來回踱步,難過到咬牙切齒地只想痛哭流涕時。

 
巴特一直在北非有帶狀的講課邀請,也常想藉由旅行散心;
但他發現一踏上旅途,就想吵著說「我要回家」,只是家裡母親的溫馨早已蕩然無存。
況且,一人在外意味著與母親分開,因為「媽媽只存在於最私密的日常生活之中。」
(圖片來源/網路)

 

世界並不因個人的傷悲改變 
《哀悼日記》說穿了,就是一部零散卻令人鼻酸的弔祭文。文章動人,因這不是巴特計劃中的出版,方能真情流露。當巴特因喪母,而感到世界的架構和行走步調逐漸失去一切意義,世界並沒有因此改變。而這些變與不變、心境的潰爛或堅強、面對或不面對的組合,成了該書最宏亮(或許也是唯一)的特點。本書傑出之處,並非特意的抒情或理性;頂多只能說這是巴特可看性最高,也最貼近讀者之作。他一面寫著,一面感嘆其獨特屬性:

          1977. 11. 22
          這些札記之驚人,
          在於寫的人萬念俱灰,卻理智清明。

這份獨特,揉雜了詩人的浪漫、哲學的辯證、思考者的邏輯,和某些若隱若現漫不經心的脆弱。巴特終身未娶,亦無子嗣,他沒有想過要流傳下的遺產,卻藉著《哀悼日記》的發行公諸於世,於一個過分在意八卦、暴力和色情的世界。骯髒世界裡的人們或許讀了《哀悼日記》,更有可能沒有讀,但巴特在意的並不是這些。他單純想以《攝影──媽媽》、《新生》、《Délibération》做為母親生命記憶的載體,想像自己有一天晚上,或許可以再度夢到

          1977. 11. 4
          她躺著,全無病容,
          還是穿著她那件大賣場買的粉紅色睡衣‧‧‧‧‧‧

然後,他可以終於在時間的洪流和韓德爾賽彌勒的男低音詠嘆調下(Semele﹝第三樂章﹞),將自己隱身。直到三年後自己遇上車禍,拒絕治療,同樣,躺在病榻上,逐漸凋零。(世界依舊運行。)

記者 王升含
      喜 歡 李 商 隱 、 泰 雷 曼     席 勒 、 大 衛 林 區     s t r a w b e r r y   s h o r t c a k e s     和 無 傷 大 雅 的 尷 尬          
記者 王升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