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行李

記者 劉啟禾 文  2011/10/16

之一

他們說，那是一個時間以光速計價的城市。不管地鐵規劃得再怎麼精良，每天仍免不了儘量縮小自己，以進入那不斷行進的空間。他們不相信生命不可扭轉，就算地鐵門關上了看起來追不到了，仍奮力扳開那可能可以節省兩分鐘的機會。

有好多小螞蟻在城市裡孜孜不倦，螞蟻太多了被運送至直直長長的高樓，被疊到最高層的沾沾自喜，以為俯瞰下的那片華麗是奬賞，又擔心自己可能隨時掉下去成為云云眾生。螞蟻們為了那想像中的果實辛勤到深夜，可以忘記吃飯但菸酒不能不在，生活日復一日瑣碎沈重，但戴上精製的面具，打量自己全身名牌行頭，燈紅酒綠，他們似乎擁有了全世界。

你問，除了錢，它還有什麼？歷經兩大強權統治與殖民，它有歷史；書店林立，大學排名卓越，它好像也有思想。在這裡你找得到任何你渴望的文化活動，藝術電影節、二手書店、音樂、戲劇、舞蹈，甚至可以學歐洲人坐在路邊喝咖啡聊生活、坐進餐廳好好品嘗一頓費時4小時的法式饗宴。

可惜一切都只有形式，它們是你標示文化品味的一種方式，沒有人在意內容是不是空洞、沒有人在意心靈有沒有真的享受。它們與一般人生活太遙遠，就跟那片著名的夜景一樣，華麗得如海市蜃樓。

美麗，海市蜃樓。（圖片來源／編輯病部落格）

之二

「怎麼樣，沒看過這麼多人吧？」塞車、人多、被插隊時你們總愛這樣問我，無奈之中透露身為首都人民的傲氣。因為人多，秩序亂可以被原諒；因為人多，當然沒辦法所有人都富裕；因為人多，我們要再給這裡多一點時間。

古蹟拆遷，你們說配有「死亡名額」，人擋在怪手車前就準備當地下屍；發表新聞，要熟記那些禁忌名單，免得像他一樣被公安帶走、網站被無預警關閉；搭地鐵就算擠得不能呼吸，也別以為「請勿緊靠車門」只是標語，掉下去自己負責。這裡人這麼多，你如果不懂得保護自己，就算壯烈犧牲往往也只是曇花一現，甚至連發表遺言的機會都沒有。

但還是這麼多人爭先孔後地想擠進來。有人憑能力、有人憑美貌，大喊「機會是給準備好的人」，擠身權力中心後瞬間遺忘自己當初的奮鬥血淚；更多的人成為這個城市的螺絲釘，像機器般永不停歇奮力運轉，為那些花天酒地、翹著二郎腿的權貴流汗，激勵自己再努力個幾年就可以得到戶口了，可以買車、買房、過著有尊嚴的生活。（不過就算不吃不喝，平均也得存個一兩百年。）

他們說，所以你能怪我們收紅包嗎？你能怪我們靠關係嗎？生活是現實的，你不使出渾身解術，被欺負了可沒人理你。這裡到處都是口號標語，號稱跟著國家跟著黨，一切都會好起來，這些痛苦只是過渡。你們都相信了耶，所有的忍耐只是為了更好的未來。

但我怎麼覺得那些美好，並不會在你們這些平民身上發生呢？（如果繼續容忍的話。）

之三

那個令人煩躁的城市，有著最溫暖最善良的人們。

我用我從沒想過的方式生活著，極其快速地敞開心扉，你們住了進來；你們堅強世故，卻讓我看見真心。快速凌亂奢糜的城裡你們一點都不冷漠，我放棄了一部份的我，和陌生的自己相遇。

在那裡，我率性恣意，你們把我寵成純真任性的小公主，從你眼中看世界，一切快速緊張與我無關，我們悠閒自在地在城市漫步，享受現代化的便利與刺激，身旁那些汲汲營營就像電影一樣「栩栩如生」，只需感同身受，不需活在其中。努力一下就可以得到盛讚，我以為自己很厲害；想要什麼你們就默默幫我達到，幸福地喪失了獨立能力。

然後你說我來自自由的國度，應該自在地飛。你不要我為你折斷翅膀，你捨不得我進入這你也無法撼動的牢籠。

天知道，有你的世界，就是天堂。

之四

在那個人命不值錢的城市裡，人還是一樣溫暖真實。

當看到賣早餐的阿伯真誠的笑，聽見同事主管豪氣地說「沒事兒」，我愛這裡；當看見雄偉的歷史建築，身處皇室的後宮別院，我仍被霸氣懾服；路邊的烤串、辣中帶有層次的麻辣鍋、浪漫酒吧與新鮮當季的水果更一次次洗刷了生活上的委屈；她與他的掏心掏肺、對夢想的堅持執著總是支持著我向前。

這裡遍地是機會，只要你敢爭取；但這裡也遍地是限制，既得利益者常忘記自己所得的不是理所當然，甚至以為只是自己夠努力。能力、權力、金錢、人脈與成功交織在一起，在一個城市裡創造出兩個世界。在之中遊走，天天得面對內心矛盾，抗拒邪惡的巨大誘惑是必備習題。

如果只是其中一個世界的人，是不是自在的多呢？他們不是不知道另一個世界的存在，他們也仍然互相為對方服務著（雖然付出不成比例），只是交集不會深入內心。

你嗤之以鼻，要我別在自以為正義優越了，只要能活著，你們根本不在乎。

一個城市，兩個世界。（圖片來源／新浪樂居）

 

之五

其實我不愛那種生活，不管是哪種步調我都不習慣。我想家，家鄉就算有再多缺點我仍然舒適自在。

但那些美麗與憂傷實在太重要，一不小心跨出了一步後再也無法自拔。跌跌撞撞中我認識自己，從一個平面漸漸變成立體，為了看清那模糊的輪廓，我渴望離開、我無法停止尋找。

然後我知道，其實處處都有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