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海

記者 蔡雯琪 文  2011/11/13

以前看到海的時間是凌晨兩點，雖然站在日光燈亮得刺眼的漁市場裡，但放眼望去還是無邊際的一片黑色，轉過身還可以跟佈滿整山丘的墳墓對望，晚上坐車經過那裏的時候都會緊閉著眼睛，一直到到達目的地時才敢睜開，媽媽總說：「那個沒關係，我們每天見面，很熟了，會和平相處的啦！」雖然話是這樣講，但當我看到那些人工製造隆起的小丘，依舊難掩從內心深處冒出來的恐懼。

這是我們家工作的地方，位於台南安平區的小漁港。在寂靜的夜晚中，除了燈塔之外，這裡是海邊唯一燈火通明的地方，漁港的味道很重，充斥著濃稠的魚腥味、鹹鹹的海水味和刺鼻的維士比（提神飲料）藥酒味，它們會黏在衣服上、頭髮上和所有接觸得到空氣的毛細孔上。

地面滿是積水的小坑洞，由海水、血水跟汗水等混合而成，就算已經穿著雨鞋，走路時還是會怕它接觸到自己的腳趾頭。然而，為了證明自願要來幫忙的決心，我表現出絲毫不在意的眼神，牽著媽媽的手從這一頭走到另一端，路途上每經過一個攤位，就要由媽媽來介紹我是阿華的女兒，而我也要以微笑來回應小販們的熱情招呼。

安平漁市場在凌晨四點鐘是最熱鬧的時候，以大盤商和菜市場小販為主進行拍賣。
（圖片來源／Google網站）

俗話說，一日之計在於晨，我們家正好相反。當太陽從海的那邊升起，就表示工作已告一段落，可以收拾攤位、回家休息，漁市裡的人潮也漸漸散去，喊價聲（講得很快很快，但我始終聽不懂他在喊什麼）也逐漸消失，這時候就要把一箱一箱的漁貨搬回貨車裡，對於收場的工作我是一點貢獻也沒有的，因為裝滿魚和冰塊的保麗龍箱重得無法移動，所以只好看著爸爸用熟練的動作迅速疊好，準備載回放置剩餘貨物的大倉庫。

到達安平工業區的貨櫃後，他穿上又厚又溼的外套，用鎖解開一個看起來非常重的鐵門，門的內側凝結約二十公分的霜，一打開即湧出陣陣白煙，以至於我從來沒看清楚裡面到底長什麼樣子，隔著後座玻璃，回頭看著爸爸疲憊的身影進出多次之後，我也下車了，雖然沒有搬漁貨但仍然跟爸爸一起洗手，此時抬頭望見樹上似乎散佈著一坨坨白色的東西，過不久一陣強風吹過，突然間有整大群的白鷺鷥從紅樹林裡面飛出來，那個畫面很漂亮，我驚喜地笑了，覺得凌晨勞動的辛苦都消失不見，那個片刻在我記憶中特別鮮明。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立即衝上樓洗頭洗澡，等一切清洗完畢後，拿著碗筷到客廳的桌子旁坐好，準備享用媽媽今天特別留的魚湯，早餐吃得十分豐盛營養，是一天辛勤工作的報酬。當我住在家裡的時候，總認為一餐一種魚是稀鬆平常的，上大學到新竹後才發現，學生外宿要吃到美味的魚料理有多困難，便當的菜常會炒得太鹹或油膩，真懷念不用煩惱三餐該吃什麼的日子！

蔡媽媽拿手的夏季限定料理：螃蟹燉白菜（攝影／蔡雯琪）

信仰

我家樓上有佛廳，每天傍晚都要上去點香，每逢初一、十五換兩束新鮮的花和水果，民俗節日或祖先的生辰忌日煮好一桌牲禮拜拜。（這種習慣在我們這一輩應該很難維持吧！）其實在我拜託祖先們的事項中，好像沒有一項願望是成真的，不過我還是相信心誠則靈，有拜有保庇。

歸屬

現在體會到在家裡睡覺是很幸福的，在自己的房間裡很安靜，沒有汽機車呼嘯而過的惱人噪音、沒有室友打字和小聲耳語的氣音，這個小空間有一扇落地窗，早上睡醒可以聽到鳥叫聲，中間擺著一張雙人床可以舒展筋骨、恣意地滾來滾去，也可以大聲唱歌又不被抱怨唱得太難聽。雖然在學校宿舍也有個人的書桌和床位，但總覺得不屬於這裡，因為新竹不是熟悉的家鄉。

當搭火車到達台南火車站的時候，陽光從窗戶透進來照在臉上，就會打從心裡喜愛並認同這個地方，包括住在這裡的人、他們的生活步調和態度。車速相對來說也比較緩慢，媽媽最快的車速不會超過時速40公里（不過在快要遲到的時候，就會逼不得已騎快一點），是個可以清楚觀賞櫥窗的好速度，迎面而來的風剛剛好清爽，騎車逛街是最愜意的休閒活動。

也由於附近的寺廟很多，騎機車經過巷弄街道時，會恰巧遇見神明出巡，看到一群三太子和民眾一起停紅燈、神轎在眾多汽機車中穿梭來回，畫面不協調但也有另一種趣味。到外地念書才知道家的美好，是無可取代的歸屬感。

街上有一群熱鬧的隊伍，每當遇到寺廟的建醮活動，就會停車湊熱鬧。（攝影／蔡雯琪）

想念

我們都相信妳會過得很好，在經歷過大半輩子的悲歡離合後。八八水災的那一晚，外面風雨交加，水淹到家裡面來了，所以妳輕拍舅媽的腳底叫她起床，幫忙移動妳躺下的位置，不讓汙水滲到裡頭打擾安眠，妳的離開在三個家庭裡引起一陣軒然大波，大家難得齊聚一堂準備隆重又繁複的儀式，那時被教導什麼話不能講、什麼東西不能吃等，談論的聲音隨著時間變得越來越沉默，但依稀記得妳說我包著尿布、拖著紙箱，在門前晃來晃去的模樣很逗趣，以這段話做為每次回憶的開頭，再慢慢講述著我小時候的故事。懷念一個人不一定要哭天喊地（我真的不懂為什麼進門的時候一定要邊爬邊哭才行），也可以偶爾想起、回味那段時光和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