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中的聲音
病房中的聲音
記者 王蒂鷹 文 2012/10/07
麻醉剛退的時候,還真的是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現實還是在夢裡。望著空蕩蕩的天花板,有一瞬間很想問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這裡又是哪裡。這個疑問很像偶爾午夜夢迴,在半醒時喃喃自問自己到底是誰的那種嘆息。
無聲的掙扎
放眼打量四周的環境,一排的病床除了我之外其他都是空的,病床之外的空間擺滿了不明用途的醫療機器。孤單一個人躺在後來得知是叫做恢復室的房間,只有眼角餘光稍稍看到一個人坐在不遠的地方。我的鼻子、嘴巴裡都插著東西,喉嚨痛得難受,卻不知道哪裡生出來的一股堅持—「好想開口說話」。我張口想要出聲,聲音卻被吞噬在灌送氧氣到肺部的呼吸器裡。
我稍微動了動手指,感受到手背上插著點滴的針頭,如果我可以揮一揮手,那個人應該會看到吧!我吃力地抬起我的手,奮力抵抗上下眼皮想要接觸的疲倦感,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一定要讓那個人知道我醒了,總覺得不這麼做的話,他就會放我一個人躺在這裡,就這麼一個空盪的房間,就這麼一張病床。
印象中我好像揮了揮手吧!我不知道。當我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在一個健保給付的普通病房裡。
我甚至不知道那段死命想要出聲的掙扎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我只是想讓那個人知道「我在這裡」。(圖片來源/Google搜尋)
第一天 夜裡的折騰
第二次醒來是被人聲吵醒的。呼吸器仍然插著,我意識模糊地聽著護士向爸媽解釋呼吸器的用途,想像著這個從我右鼻孔插進去管子,經過喉嚨接到氣管。氣管這個名詞,陌生的彷彿是身體最深處的地方。我睜開雙眼打量這個接下來要待三天的病房,病床旁的簾幕和上面繡著花樣的被子都讓這個白色的冰冷巨塔柔和不少,我很安心自己總算是來到有人的地方。
被動地感覺著護士抓著我的手,似乎是打算要打針、輸血。我不耐地望著她找啊找的,卻總是找不到血管,皮膚上白白地挨了三針,還去找了其他護士來才勉強打完針。我突然很憤怒於自己無法講話的窘境,用力地抬起仍插著點滴的右手,朝著護士離去的方向比了生平的第一個中指,眼睛一閉,再度恍惚地睡去。
第三次醒過來是在夜裡,約莫是八、九點,隔壁病床傳來一個大嗓門的聲音,和此起彼落的討論、談笑聲,讓小小的四人病房顯得更加擁擠。「那現在大家都在這裡了,我想我們可以先討論一下關於媽媽的病情,還有相關的費用……」,一個應該是兄弟姐妹中的大哥的人中氣十足地主持著,聲音聽起來也有六十歲以上了。氣氛變得有些嚴肅。
我的注意力回到了自己身上。不知怎地,一個噁心感突然從胃部升起,接著血液腥甜的味道一下盈滿了整個嘴巴,我張開口作勢要嘔吐,意外地被自己吐出來暗紅色的血塊所嚇到。媽媽慌張地端來容器盛接,向我解釋著護士之前交代過的話:麻醉藥退後會有喉嚨痛、想咳嗽、嘔吐的感覺;再加上開完刀後胃部仍有沒清乾淨的瘀血,所以才會有「吐血」的反應。
當下我腦子裡卻是快速地閃過以前看過電視劇裡主角吐血的鏡頭。吐血並不像電視所描述女主角楚楚可憐的淒美,或是故事中英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抑鬱攻心而吐血昏倒的那種瀟灑。而是一次次血腥味湧上喉嚨,那種彷彿連自己的心、肺、胃部都要翻過一遍吐出來的無力感。
每隔二、三十分鐘不可控制地嘔吐,就這麼折騰了整個夜晚。疲倦的身體一次次的被迫醒來,懸在沉沉的空氣中,衣服床單上盡是一層又一層血跡,最下層的已經變成黃褐色,最上層暗紅依舊怵目驚心。那是我的血嗎?在我身體裡流著的、象徵生命的血液,離開身體仍然是溫溫熱熱的,是不是一部分的自己也被我就這麼「吐」了出來呢? 我不禁這樣聯想。
半睡半醒之間終於迎來了第二天的早晨。
在我身體裡流著的、象徵生命的血液,離開身體仍然是溫溫熱熱的。
(照片來源/王蒂鷹攝)
那些傳入耳裡的 低聲絮語
我的病床在病房進門後的較裡面、靠窗的位置。我的左邊、前方、左前方的其他三張病床的病人都是年長的老太太。年輕的自己在這個空間中顯得格格不入,好似在這個連時間流動都格外緩慢的病房裡隔開一個異空間,一個沉默的區塊,隔絕在其他年老的聲音之外—隔絕在老年人睡覺時從喉嚨發出的呼嚕呼嚕聲音、氧氣供給器低沉規律的機械聲、或是吸痰器那令人心驚的尖銳聲響之外。因為術後仍無法正常講話,我和其他三者間的互動幾乎沒有,頂多在吃飯和上廁所的時候,會接收到從其他病床傳來好奇的目光,也許是年輕住院這件事本身,就會讓人想探究背後不可告人的悲慘隱情。
由於少有走動,我對其他病人的了解也僅來自於我的耳朵所接收到的聲音。
左邊的老太太聽起來是裡面最健康的一位—所謂的健康在病房裡說來有些諷刺—應該說她是唯一能正常講話的一位吧!老太太的家人為她請了一位台灣看護,她也是唯一個每天都有家人來探望的人。龐大的兒女後援團只有在第一天的晚上有見過,第二天之後每天晚上會出現的就只有她的女兒。老太太的看護是個健談的人,白天時會與她聊天保持她心情開朗,晚上加入的女兒更是可以天南地北地聊最近的新聞話題。相較不能說話的我和相對沉默的其他兩張病床,這個病房至少多了那麼一點人的感覺,人跟人之間彼此因為話語而聯繫的那種感覺。
對面兩張病床的老太太都是菲律賓籍傭人負責照顧的。在我對面的那位,似乎不能正常飲食,三餐只能喝牛奶等流質的食物。照顧她的菲傭中文不太流利,除了有時彆扭地回應護士的詢問,幾乎不怎麼說話。但那位菲傭卻很喜歡唱歌,常常在快要入睡的夜晚時間仍聽到從對面傳來輕微的、聽不出情緒的哼唱。正因為聽不懂而有了更多的想像空間,我總是好奇著那異國的歌曲是在訴說著什麼樣的故事呢?是在歌頌男女相戀的美好,還是喃喃訴說著故鄉之美的惆悵?有一次我甚至想,也許她是在哼唱搖籃曲—一首讓醫院的病人在漫長的夜晚、在距離沉睡最接近的夜晚、在不能預料會發生什麼事的夜晚—也能好好的歇息的可愛搖籃曲吧!
左斜前方的老太太身體非常的虛弱,她無法自己咳痰,所以每次咳嗽時都是由菲傭壓住她,讓護士幫忙用機器吸痰,這個情形在晚上睡覺時常常發生。吸痰器所發出的噪音真是世上最讓人害怕的聲音,既尖銳又高亢,加上老太太不舒服的抗議尖叫,總是在半夜驚醒所有病房中的人。幸好那個菲傭是個開朗的人,在老太太發作過後總是輕快活潑地安撫她,好似從來不在乎那些痛的、病的、令人不安的聲音。她安慰的方式是自顧自地說起遠在海外的家人,她的家裡有個三歲的小女兒,全家都是靠她寄回去的錢生活。整間病房沉默地聽她講著她女兒的故事,直到連說話者都累了,才慢慢地睡去。
放不下的執著
我出院的那天剛好對面兩個病人也要出院了。左斜前方的老太太一直沒有家人來看望,連出院時也是和菲傭兩個人孤零零的。從護士和菲傭的對話中,知道她們要回養老院,而這段時間裡的生活,也幾乎就是養老院、醫院兩邊跑。聽著菲傭一貫輕鬆活潑的語氣,我不禁猜想老太太家人不來探望的原因,是不是因為吸痰的聲音太讓人膽戰心驚呢?還是因為她的尖叫聲令人格外心疼與鼻酸?
每次在吸痰聲出現的時候,我總會戰戰兢兢地祈禱,未來的我不要變成只能用機器來維持生命的一個人,不要變成雖然痛苦也得苟延殘喘活下去的人。自己的親人花了錢請了傭人,住進了養老院,花錢看病維持住生命,卻不願待在自己身邊,這樣的度過餘生好悲傷、好痛。
對面的老太太是和丈夫一起回家的。不知出於什麼理由,她丈夫堅持一定要讓她出院,還因此和醫生起了爭執。我一邊等待媽媽辦理出院手續,聽著醫生不斷強調老太太病情的嚴重,堅持病人在醫院能得到比較保險的照料,以及丈夫拚命地答應會謹慎小心地照顧病人。醫生和丈夫一來一往,一個語氣沉重地反對、威脅;一個急促又卑下的承諾、保證。老太太坐在中間無所適從,有種不能自處的悲傷。
當我整理好行李準備出院時,只剩下左邊病床的病人了。我想到前一天晚上,她的女兒花了很多時間學習怎麼幫老母親插尿管。醫生在旁也一直鼓勵她,只要學會插尿管就可以讓媽媽出院了。只是,女兒的手似乎顫抖著吧!膽怯又不熟練的動作總是做不好,到了最後也沒有成功。我仍然記得,隔著簾子傳來她一聲聲反覆地對老母親的道歉聲「對不起,媽,我把你弄痛了。」和微弱的「沒啦!沒啦!」的回應。那是一個年老、虛弱,卻也拚命打起精神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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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 王蒂鷹
我是蒂鷹,認為自己笑起來比較好看,所以經常以璨笑面對別人。 叮叮噹噹~腦子裡作著遙不可及的夢,說著言不及義的話。 大二到大三的我是一個段落,打定主意了,要用新的自己來擁抱這個世界。 "啊!終於輪到我們了嗎?"是懷著這樣的心情來到了大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