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吃談食　文字的情色宴席

記者 李佩玹 文  2012/10/07

夏日午後，突如其來一陣哆嗦，留下微弱的冷顫後勁。那是讀完張讓以後，對食物的原始情慾，忽然奔出皮膚，沿著身體漫游。那一瞬，如她談的那襲繚繞的氣味袍子，從身體裡萌發來裹起自己，不清楚是冷顫、暖風、還是心癢，只覺當下的肉體才真正清醒。

《裝一瓶鼠尾草香》裡封存著食物的「色、香、味」，佐以豐富而真實的個人經驗，以及身心與食物相互交流的感應。全書共分為六個章節，從巧克力、蘑菇、氣味，談到樸實的白米飯，且加入〈吃的道德辯證法〉等文，烘托殘忍與慾望的失衡。但一路讀來並非沉重，反而如一趟盈滿了光的旅行，時而奔跑跳躍、時而停駐聞香。在對飲食的愛戀與癡迷中，繫上文化及歷史的結，用敏感、華麗而精確的詞語，將六場主題野宴描寫得深刻有味。咀嚼起來紮實有勁、氣味俱足。

《裝一瓶鼠尾草香》書籍封面風格淡雅。（圖片來源／Google）

濃重筆觸　啟動美味官感

張讓談吃的筆觸，稍有別於《旅人的眼睛》裡描寫風景的闊綽瀟灑，反而是將筆化為鏡頭，帶領讀者分別探訪採集、烹調、食用等等關於吃的不同階段，企圖單純以視覺、文字的營造，開啟全觀的官能享受。而張讓在這點上，的確做得相當合宜又到位，文章許多段落的書寫，都將食物滿足人的過程鉅細靡遺地呈現，令讀者順暢地跟隨文字優遊想像，宛若搭上一艘漫著樂聲的豪華輪船，在海中央燈火搖曳，浮沉在自由的海鹹之中。

談巧克力的其中一個段落：「上好的純正巧克力入口稍嚼就開始化，不過化得從容，比奶油遇熱融化的速度慢一點，這時從寬闊的底蘊裡先送出一絲清爽的水果酸，獨立分明像一線高音，等化得差不多了，像一片細絲料布在舌上，這時濃郁的檀香、煙燻味如雲霧瀰漫口中，你進到了那滋味的迷宮裡。」

巧克力在張讓精確的筆觸下，由紙上躍然入口。（圖片來源／Google）

作者描繪吃巧克力的過程，以及融化後嘴裡的餘韻。用字非常精煉、準確，以視覺為感覺基礎，搭建出人們嚐巧克力的現實經驗，令讀者光看文字就有剛化了一塊黑巧克力在嘴裡的溫潤感受。細談可可樹的歷史與製作過程，聊可可由三千年前作為神靈飲料至現代調和成各式飲品糕點的脈絡，數篇〈巧克力手記〉獨立點綴出巧克力的文化，以及令人犯癮的秘密。

怦然心動的旅程

第三章節〈蘑菇〉中，張讓與她的另一半B自詡為快樂獵菇人，十多年的野外採集蕈類經驗，放在紙上則如童話般俏皮可愛。長年以來獵人狩獵是為肉，而戲稱自己浪漫無知的張讓作為獵菇者，不只是把野菇當作滿足味蕾的食物，而是回歸人類天性的一種原始樂趣。「回到家我才發現B的背包裡有一袋蠔菇，原來是他在失蹤那點時間裡的『斬獲』，沒聲張而已──這傢伙，總要獵到了菇才甘心。」作者從蠔菇、森林雞、森林母雞等各種菇類的採食經驗，累積了對蕈類的知識庫，更獵出了身為獵人豐收時，那腳步輕盈到幾乎就要唱出歌的快樂人生。

某次遇見珍稀的野菇「刺蝟」，她描寫吃野菇時，「像餘香將散未散但始終懸在半空的那種滋味。像某種溫柔遙遠的記憶，經過最輕微的觸動悠然來到。」畫面靜止而幽微，語句中漫溢著乾淨溫和的氣息，張讓輕柔對待食物，細嚐每一瞬味覺與嗅覺調氣轉換的變化，感知食物與記憶、歷史相通的時間狀態。張讓的書寫，是對飲食的怦然心動。

採集野菇，是快樂獵菇人張讓的生活情趣。（圖片來源／Google）

情與色　來自氣味

氣味，是在張讓熱鬧歡騰的宴席底下，散發的幽幽暗癮。

〈巧克力〉寫的是悠然長遠的催情愛戀，〈蘑菇〉展示的是對獵人心靈自然誘發的挑動，這樣的佈局，已讓讀者在文字裡張開眼睛，口舌蠢動。而〈氣味〉表現的是人類對原始情慾的召喚，松露則扮演口慾祭典的道具。書中說到松露的氣味猶如「公豬發情時小腸的氣味」，或者是末日狂歡性交和死亡的味道。飲食中最勾引魅惑的部分──氣味，充斥在生活當中。張讓用香水、葡萄酒品評氣味的方式，來描摹氣味抽象的形體，援引許多書籍敘述氣味的句子，把文章本身就轉化成了書評，以氣味為主軸，拉開了讀者在飲食文字上的視野與想像。

甜美的來歷

「飲食負載時間，正如建築負載空間，最終都是習俗與記憶。真正負載的是感情和文化、歷史。想不完，寫不完。」

張讓在美好的飲食描繪之外，強調的依然是在視覺、味覺、嗅覺以下的人生記憶。吃的準備過程、食物的品質與格調，絕美的烹調手法、精彩的味覺體驗，有時都不足年輕時大夥兒輪流舉灌的那瓶劣酒。宛若張曉風所說的：「青春太好，好到你無論怎麼過都像是一場浪擲。」而飲食乘載的，往往是那些無法再度擁有的美好時刻，那些片片發光、流動的記憶。

張讓在書中從各個角度書寫飲食，捕捉了豐富而精采的美味經歷，但使用淡幽清雅的書名──《裝一瓶鼠尾草香》，為飲食留下最單純的生活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