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的氣味記憶

記者 黃莉 文  2012/10/28

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會用氣味記憶，是從乾淨好聞的男孩身上發現的。

且稱之為熊寶貝男孩。白皙的膚色下有著乾淨的外表，他總是不苟言笑，眼眸透出平靜沉穩的氣質。他像是剛從陽光傾瀉的曬衣間走出，沾染看不見的香氣分子默默地存在世界的一角，卻散發攝人的氣味。當我發現他的時候有多麼訝異，怎麼可以有人這麼的好聞，多麼想要一輩子都把鼻子擱置在他身上。

雖然他在我生命中不是重要的不得了的人物，可是味道卻一直深刻地徘徊在記憶中，久久不散。我用氣味記憶，透過味道連接塊狀回憶，拼拼湊湊出完整的過去，斑斕色彩或是雋永色調的片段輕輕地飄浮腦中，等待一個契機取用。

後來長大了一些我又再次聞到熊寶貝男孩的味道，是在大賣場中販售洗衣精的區域。熊寶貝男孩就只是熊寶貝男孩，這事實打裂多年來對氣味的信仰，挫敗侵蝕柔軟的身體和驕傲的心，但是男孩的氣味依舊固執嵌入腦中，無法根除。我還是信仰氣味，葛奴乙症狀潛藏血液中發酵。

亞瑟王真誠氣味

那是首次上山的日子，是第一次見到原住民小孩的秋天。冷咧的空氣從鼻腔滑入胸腔，盈飽滿腹孤寂，大自然用神祕不可抗拒的力量呼叫秋天智者，化身微風透徹人類渺小懼怕而渴望的心，氣味中參雜對新環境熱切與抗拒的衝突，聞起來是孤寂。好在金黃陽光的闊氣少爺大手筆地撒著一地黃澄澄的絨毛地毯，揮霍因紐特人欣羨的溫暖。長著如茵草地的濕泥曬得有些慵懶，打個大哈欠呼出剛睡醒的第一口氣，濕熱而充滿腥氣。它們不經意的小動作，稍稍緩解我登台前期待又懼怕的情緒。

騎著摩托車一路攀爬至將近一千呎的山峰，從入山的一刻起世界變了樣，擺脫人世間汙濁雜亂的烏雲，到了美好純粹的人間仙境。清香撲鼻，毫不遲疑灌滿胸腔，山神敞開心懷歡迎迷路的都市孩子到來，回歸人類最初該來的地方，風兒為每個人舉行私密的淨身儀式，洗淨算計的暗黑之心而露出最原始的單純。空氣中每一粒分子野性呼喚我的到來，激烈地嘶吼自由的快樂，我溶入其中，與每一個豪勁靈魂撞擊。

是自由的，我忘卻記憶片段裡在人群中顯得無助的渺小自我，籠罩在汽車廢氣下勒住脖子般喧囂的城市，黏稠空氣如瀝青死命地卡進細微毛孔裡，牢牢堵塞拚命鑽出的自由氣息。這一刻我遺忘，雖然它們結結實實的刻畫記憶中。遺忘是神祕而值得敬畏的過程，腦袋裡舊有的窠臼基模瞬間抽空，強寫入另一個層次的資料庫，重新洗滌身體與心靈的錯覺。

梅林魔法氣味

如果山是打擊喧囂純真正義的亞瑟王，則海就是充盈神秘力量的魔法師梅林。閉上眼睛，想像深黑藍淺白藍淡綠藍墨綠藍，不同層次的藍般藍奪目盈滿眼眶，搖搖晃晃流入腦中，如莫內筆觸一點一劃建築對海的印象，這時鹹濕的海洋味一定是第一個迫不及待鑽入腦海中的記憶。

第一次愛上海洋是在風力發電廠旁一望無際的北海岸，身旁傳來轟嚕嚕機器運轉的聲音，但我的世界是寂靜的。梅林在我身上灑了魔法粉，專心致志地掉進不斷迴轉的漩渦裡，一圈一圈一遍一遍記憶刻畫海洋樣貌。廣袤的海無限延伸至連眼角都看不到盡頭的遠方，開闊原本渺小窒礙的自我。這世界唯一的秩序只剩藍色，不遵守規則的瑕疵顯得刺眼，而在一瞬間我突然看見地球真的是圓的，弧形狀的一潭深水乖乖巧巧的服貼著地表，卻在私底下不為人知處狂吼爆炸。

撿拾一山丘形狀的貝殼，我側耳傾聽一沙一天堂的奧秘，呼呼呼咻咻咻，細瑣的耳語碎碎的盈滿耳際，彷彿訴說千年來濃縮的真心，質地強烈而真誠，這裡所有的點滴都有自已的故事。

而鹹濕的海味甚至沒有經過我的同意，毫不客氣地烙印在記憶最底處，主宰開闊的心靈層次，它像嗎啡一般一聞即有熟悉放鬆的舒坦味，誘惑人們加入海洋成癮症候群行列。那時，心理的重擔變得不再如此有所謂，我突然置身事外，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忙碌糾結的自己，搔搔髮梢，慵懶地打了一口大哈欠。

原生地的氣味

「有甚麼話儘管放心大聲對它說吧」，爸爸的聲音從旁邊安安靜靜地撼動著孤僻又安靜，正在看海的小時候的我。

我不喜歡說話，我知道這對家人來說是件困擾的事。小時候的我，覺得人類應該要有更直接的溝通方式而非複雜的語言情緒，很多不合宜的表達始因於錯誤的語言，換言之，語言是罪惡的根源，語言是一種咒。但是跟非人類的海洋說說心底話就沒關係了吧，我聰慧的以為這是保護自己的方式。爸爸的話總是藏在腦中的抽屜裡，打開便有無盡的寶藏。

一路跌撞搖晃也是這樣長大了，與大多數的人一樣，成長期間的我並不在意家在心裡具體的位置，直到離家。第一次發現家有一種安定溫暖的味道，是從外地趕回家中空無一人的夜晚，打開房門的一剎那，瞬間撲鼻暖呼呼如嬰兒一般滑嫩的氣味，我敬畏地走在再熟悉不過的房間裡，第一次用不同的眼光看待我對家的定義，真誠地發現我對家的愛是滿溢的，這兒有我最熟悉的氣味，這兒是我原生的地方。

原來我是很愛家的，透過氣味，又再一次喚醒埋藏身體深處的記憶。從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會用味道刻畫事件，我的腦中已貯藏好多瓶氣味玻璃罐。每每細心擦拭都會激發出不同的感官火花。一定會繼續的，有一天等我老了，我要指著玻璃罐，輕語地訴說當時美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