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的失約打算

記者 沈祖廷 文  2014/10/12

我那個讀戲劇的朋友又在夜裡一身汗，哭喊中醒來，電話中急急地求救我什麼時候見個面。其實沒什麼特別，這是這個月來第三通，聽說也是他這個禮拜以來第三次喝三瓶啤酒才能入睡。

「這個星期日有空嗎？」

我轉過身詢問還在讀《法律倫理學》的另一個朋友。他用手指夾著書，一手翻翻行事曆，透過眼鏡微笑看著我說應該有，然後在行事曆上寫了幾個字。

後來我覺得很有趣，就各別和他們都早約半小時，讓他們有段獨處時間看看會不會發生什麼事，雖然戲劇系的朋友還是晚十分鐘才到，但兩人也夠僵持了。以下讀戲劇的就先叫小戲，另一個讀法律的就叫阿法。
 

初識

小戲是小學六年級時轉來班上的，頭髮短短、臉臭臭的，沒有人敢跟他講話，沒有人試著要和他說話。不小心有天我剛好換到他旁邊的位置，又忘了帶筆，才和他變成朋友，也才知道他臭臉的秘密。因為父母工作的關係，小戲被迫從盆地搬到不適應的平原，他每天第一個到學校開門，最後一個從安親班離開，他離經叛道、不愛讀書，除了打架以外的鬧事招數都玩過一遍，在沒有升學壓力資質又不差的情況下度過小學、人緣極差的中學後，混上私立女子高中、再矇到大學戲劇系。

過往小戲有交過幾個男朋友，但都不像他半夜睡不著時看的小說那樣，會無時無刻陪伴他、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男朋友們總嫌他是沒安全感、太情緒化、半夜不睡覺的恐怖情人。身為他少數會說真心話的朋友，我努力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偶爾接他打來稀哩嘩啦哭一整夜的電話，也要避免陷入和他一樣看世界的悲觀。

可以說派來拯救我，是高中二年級分組班遇到的阿法，也是短髮，但每天神采奕奕、笑臉迎人。他有明確的理想，對未來充滿抱負，每天騎腳踏車上下學為了鍛鍊體力，早餐午餐都吃三明治節省時間為了讀書，上課時認真，放學後留校晚自習，只有少數時間才會放鬆自己玩樂，但從不馬虎。會跟他熟識是因為座號在前後，常常被分到同一組，久了也就養成和他一起積極主動、樂觀面對的習慣。但阿法說，要不是因為媽媽生病、從小照顧他的阿公突然逝世，他也不會一夜長大變得獨立堅強。
 

存在

考上法律系後，阿法還是不曾懈怠，繼續實在地過生活。他會計算吃了多少卡路里花了多少錢，比誰都要注重健康，且幾乎沒有在喝飲料。週一到週五上健身房週日上教會，一星期的行程總是妥妥當當，一個月前就已經安排好寫在行事曆上。他參加的三個社團活動裡有兩個是擔任重要幹部，另一個則是負責人，就算忙得天花亂墜，課業打工仍然兼顧。朋友三三五五塞進他的零碎時間，吃飯聊天沒有少。也許因為讀法律，我從來沒聽過阿法「覺得」孤單空虛，一條條法律條文般的生活紀律，讓他的生活自成規律又多采多姿。

大概是因為被教導「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才會時常自問或問天存在的意義。小戲每天演的是戲、讀的是戲、聽的說的都是戲，接觸的老師、同學全是戲子，生活虛實交雜、無法轉換自如，心裡時常是懸著的，沒有踏實感。白天搖頭晃腦，不知道自己是醒來還是在夢裡，夜裡躲在檯燈之下，也是研究不出眼睛該張開還是閉著。就像他老是身不由己的煩惱著無法改變的過去、捉摸不定的未來。
 

預謀星期日

我偷偷在一旁看了許久，小戲不安地四處張望，阿法觀察他、發現他然後邀請他入座，接著看看時間拿起手機打給我，害我得壓住包包以免震動聲太大。阿法看我沒有接，不願意這樣的僵持還是揚起笑臉打破沉默，先稱讚小戲的短髮，比起他的較有個性又有女人味。縱然臉臭的小戲，受到讚美還是放鬆了起來。
 

混亂混和現在

我實在不知道到自己在他們心中的分量。雖然小戲總愛找我講述他有如希臘悲劇般的家庭、愛情故事，但其他的事我一概不明白，我甚至不知道哪些才是他真實的情況。只是感受著他無以名狀的痛苦、掙扎和說不上來的憂傷。和阿法相處也總是在讀書時、餐桌上，我們一起振奮的做事、不眠不休的為理想打拼、揮霍青春地玩耍，而實質上我從沒有看過笑臉底下，他是不是還來不及就要長大，或者因為失去而難過、沒有得到而失望。

兩頭奔走的我，常是無力地卡在中間，不知道究竟是快樂還是悲傷。

有時候我會希望可以把他們兩個丟進一檯果汁機，像鳳梨和蘋果，完全打碎後攪一攪，就變得好喝又健康。兩個人各自再擁有對方的一半，好好地混和，阿法多一點感知，小戲多一點理智，我是不是就會比較清楚自己佔了多少比例的分量，還有自己到底是誰。

張懸〈兩者〉。（影片來源／youtube）

我知道這之間一直存在的問題：小戲有豐富的過去、阿法總想著未來，沒有人在乎現在。和小戲出去沒有停止談論過他那些懊悔的曾經，一個個故事接的很好，卻沒發現老是在同個地方打轉；和阿法出去不可避免定點、拍照、轉點、拍照，看照片的時候卻記不得自己到過什麼地方。我老早之前就想慢下來，細細地品嘗每個地點和最當下的滋味，不是被小戲或阿法牽動的世界。
 

星期日失約

遠遠地、靜靜地兩個矛盾的個體，從陌生相遇，交流，然後趨於相似。這兩個從小到大的好朋
友，共同承受、共同經歷、共同哭泣狂歡，都還記得剛見到彼此了解的眼神，熟悉的口吻和所有似曾相似。我突然間感到疏離，被隔離於兩者之外。想要就這樣緩慢、沉穩，然後選擇退開。

抬起頭正臉迎向，我看見兩個個體被攪碎又混合，成為根本看不出是什麼的一體。幾乎是當下的反應，我轉身正式拋下，那虛渺感性的過去、實際理性的未來。現在，試著踩出屬於我存在的第一步，而身體和心理都同樣真切地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