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期

來自越南的那個人

那個人很黑,眼白的地方也不明亮,雙頰有些凹陷,講話的時候散發著濃濃的口臭味,她是我們家的越南幫傭。

來自越南的那個人

記者 黃苡齊 文  2015/04/05

那個人綁著低垂的馬尾,帶著略顯緊張的神情站在那邊頻頻點著頭,好像在表達她懂些什麼似的,站在旁邊的大嬸一邊聽著我媽媽講話,然後一邊對著「那個人」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

在大嬸離開我們家後,媽媽帶著那個人走進我的房間,打開早在幾天前就已經被清空的櫃子,「這個櫃子是你的。」然後拿出一個小床墊:「你以後就跟妹妹一起睡在這個房間。」那個人將頭轉向半張臉露出門邊的我,我急忙將頭往後一縮,好像這樣她們就不會發現我正在偷聽。
 

我 和來自越南的那個人

那個人很黑,眼白的地方也不明亮,雙頰有些凹陷,講話的時候散發著濃濃的口臭味。她的櫃子就在我的床頭邊,每當櫃門打開時,就會有一股像是狐臭的味道撲鼻而來。「妳好臭喔!」我捏著鼻子、皺起眉頭,用眼神脅迫她將櫃子的門關上。她看著我,嘴唇微微抖動,就像一個被誣陷卻無權辯駁的待宰者,緊張而顫抖的手,讓她手裡的衣服散落一地。她連忙蹲下身去,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幾滴小水珠,滴落在房間的木頭地板上。

看見地板上的幾滴水珠,我一時不知所措,只得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轉身跑向客廳、跳坐在沙發上。電視預告著即將播映我最喜歡看的連續劇,然而我卻一點兒都沒有心情。我的眼睛盯著電視,但體內的所有神經都集中在耳朵,我聽見房門被打開,那個人不斷倒抽著鼻水,然後是廁所門的聲音,最後「扣」一聲,我什麼也聽不到了。

那天我帶著有些愧疚的心情走進房間,那個人一看到我,就馬上將開啟一半的衣櫃門關上。我爬上我的床,眼睛偷偷往她那邊瞄了一眼,她床墊旁的地板上有一張照片,照片裡是一個小嬰兒,皮膚白白的、眼睛圓圓的。「阿姨,那是妳的小孩嗎?」不是為了打破沉默,而是隨口問出,我提出疑問後反而覺得尷尬,因為那是我第一次用「阿姨」這個稱謂叫她。「不是。」她搖搖頭,用不標準的口音回答我,然後把照片放在床墊的另一側,好像不想讓我看到,之後她轉頭用沒有文法的中文對著我說:「睡覺。上學。明天。」


她的名字是陳氏流,為了賺錢,一個人坐上越南的班機來到人生地不熟的臺灣。
(照片來源/
賽途旅遊網

 

那個越南人 我們家的傭人

我從來不知道越南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但從大人們的話中我可以推測,他們應該是個很窮、很落後的國度。

「阿姨你們那邊有馬桶嗎?」「阿姨你們那邊有衛生紙嗎?」「阿姨你們那邊有這個嗎?」「阿姨你們那邊有那個嗎?」這是我最愛對著她問的問題,好像只要她說沒有,我就會獲勝似的,可惜,其實他們那邊什麼都有。「阿姨你們那邊有撲克牌嗎?」這是第一次我朝著她問這類的問題時,她露出像小孩般的笑容,「我教妳玩我們那邊很好玩的!」不可否認的,短短一年,她的中文已經非常地流利,「我們在越南都會這樣玩……」她一邊將手裡的牌分成四堆,一邊解釋著規則,我們就這樣玩了一整個晚上。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很喜歡跟她講話,和她聊天像是每天必須做的事情。我常常跟她說我在學校發生的事情,也常常自認為是老師地教她講中文。她已經不像剛來的時候處處提防著什麼,她現在就像是我的玩伴,或者也可以說是我的貼身管家。每天早上,我的床邊就會掛著已經燙好的制服,餐桌上會有熱騰騰的早餐等著我,從起床到出門,我幾乎都不用動到一絲腦袋。

然而,儘管她已經成為我生活中非常依賴的對象,我仍然一直記得,她是我們家的傭人。


和她聊天像是每天必須做的事情,我常常跟她說我在學校發生的事情,
也常常自認為是老師地教她講中文。(圖片來源/
PIXNET

 

她跟我說 臺灣人

這年是她來我們家的第六年,也是最後一年,她的皮膚已不像六年前那樣如炭般的黑,嘴裡的難聞氣息也早已消散,雙頰的凹陷已經被健康的膚色所填滿。而我們兩個,更是變得無所不聊,「我想回去,但是我害怕。」我們一如六年來,坐在我房間的地板上聊著天,但這卻是她第一次,口吻如此沉重,「我的小孩,不知道我。」我露出疑惑的表情,因為我確定,她過去是否認自己有孩子的。

我沒有立刻提出疑問,因為在聽到那句話後,我的腦中立即閃過了一個小嬰兒的畫面,皮膚白白的,眼睛圓圓的。她將櫃子開了一個小縫,拿出那張我在六年前看過的照片,她指著裡面的小嬰兒說:「我的小孩。」果然沒錯,但為什麼一開始要否認呢?我滿肚子的疑問還來不及整理,她就解釋了:「仲介說不能說,我不敢說。」

據她所說,她剛到臺灣時,就被仲介帶著跑過一關關繁雜的程序,過程中,仲介透過翻譯說了很多她不太認同的規定,但只要她提出質疑,仲介就會不耐煩地瞪著她說:「不要忘了妳是來幹嘛的,聽話就對了!」講起這些事,她難掩內心不平衡地說道:「我來的時候覺得臺灣人很壞!」

當下我沒有反駁,也沒有因為所謂的「民族意識」而對她生氣,因為我一直記得六年前,自己害她掉下的那滴眼淚。


我一直無法忘記六年前,自己害她掉下的那滴眼淚。(照片來源/GIGACIRCLE
 

我到那裡 就像她來這裡

阿姨回越南後一年,我們全家到了加拿大,到了那裡,我們選擇華人比較少的地方居住,每天下午放學,我就會跟隔壁的白人小孩們一起玩遊戲,過了一段時間,我們的鄰居又多了香港人、大陸人還有韓國人。好像有一個時間的分割點,白人小孩開始不再出來跟我們玩了,又過了一段時間後,他們都一一搬走了。

「我從來不知道亞洲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但從大人們的話中我可以推測,他們應該是很窮、很落後……。」

那時候,我覺得加拿大人好壞!

記者 黃苡齊
我是黃苡齊, 其實真的沒有什麼特別,就是一個學生。 常常不太知道自己要什麼, 非常深信船到橋頭自然直這個論點。 看似不積極,但也絕對不是消極的人。  
記者 黃苡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