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的雙手 陌生的童年
粗糙的雙手 陌生的童年
記者 黃琪 文 2015/10/25
「典點!去田裡玩記得要穿鞋子喔!」擁有一頭捲髮和圓潤身軀的女人站在家門口大喊著。
「大家好,我是黃琪,來自臺北。」這三句話貫穿了二十年的每一次自我介紹開場白。不曾提起的是,身上流存著客家族群的血統,小時候在農村住了三年。或許是習慣台北的生活環境,大部分的人以「天龍人」自居而驕傲,讓我也漸漸忘了那個孕育自己成長的田野,佔了人生二十分之三的地方──桃園縣龍潭鄉。
徜徉大地的孩子
由於父母在台北的工作繁忙,所以我讀幼稚園以前,便是住在龍潭的阿婆家。阿婆是極為傳統的客家婦女,任勞任怨、勤儉持家的特質在她身上表露無遺,四、五十年的自耕自食,從溫飽家人的壓力轉變成養老的樂趣。而阿公則是一位照顧鄉村鄰里、熱心助人的鄰長,但骨子裡不時散發出大男人主義的味道,他們兩老的個性剛好互補,一搭一唱的逗趣對話,想起來不禁令人莞爾一笑。小時候我的身高比同年齡的小朋友還矮,身為黃家唯一的孫女,被期許像字典一樣擁有很多知識,於是親朋好友都叫我「典點」。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卻是我人生中最難忘的時光。住在傳統的三合院,天還矇矇亮,微光灑進屋內,早已備好農具、戴上斗笠的阿婆在我耳邊輕輕說:「典點!阿婆去田裡工作囉!」這一句話讓原本睡眼惺忪的我立刻清醒,穿上衣服,嘴裡還咬著裝有熱牛奶的奶瓶,牽著阿婆因長年忙於農事而粗糙的手掌,秉持絕不穿鞋的任性,一起踏上那片種滿青菜水果的肥沃農田,無論玩水、玩泥巴,還是拿石頭在泥地上亂畫,都能為所欲為,徜徉在田裡的天真與純樸,足以讓我無憂無慮當個名副其實大地的孩子。
後來經過一段農村改造時期,附近的居民都將自己原來的老舊房屋拆掉,改建成新式透天建築,就連阿婆家也不例外,由阿公親自設計一棟三層樓紅磚外牆的別墅,但唯一不同的是,我們保留了佇立六十多年的三合院。斑駁的黃土牆,經過颱風地震的試煉與時間流逝的考驗,卻仍屹立不搖。念舊也好,做為儲藏也罷,歷史的記憶終將不會被遺忘。
斑駁的黃土牆,像是樹木的年輪般,記載歷史的痕跡。
(圖片來源/黃琪攝)
迷失於家門前
四歲,到了可以讀幼稚園的年紀,爸媽接我回臺北新家的那一天,記憶猶新。那天早上,我一如往常的跟阿婆到田裡玩耍,沒有任何人提起我將被接回臺北的消息,中午還吃了兩大碗我最喜歡的客家湯圓,然後在阿婆的懷裡睡著香甜的午覺,我忘了是什麼時候,或許是怕我哭鬧,才選這個時間點,就這樣半夢半醒地被抱上爸爸的車。
短短四十分鐘的車程,對我來說,好漫長。一睜眼見到好久不見的爸媽,雖然內心很澎湃,但又因為陌生而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五味雜陳的心情,讓我愈來愈惶恐。當媽媽牽起我的小手搭上電梯,一下從阿婆變成媽媽,竟然出現了不習慣的感覺。電梯門打開的剎那,看到一扇偌大的雕花鐵門,眼前的一切始料未及,不知怎地,我大哭了起來,像是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方向,看不到熟悉的場景。 「這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龍潭!」聲嘶力竭的我,讓媽媽瞬間流下心疼的眼淚,不斷說著抱歉。當時懵懂無知的我,無法體諒他們工作的辛勞,無法理解迫於現實的不得已,一句脫口而出的話狠狠傷害了他們。
年幼的我,對於生活環境的轉換,一時之間沒辦法接受,只能在台北的家,想念從前。
(圖片來源/黃琪攝)
不能光著腳在路上隨便走,沒有田野可以恣意奔跑,放眼望去盡是嘈雜的街道、車水馬龍的情景,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適應臺北的生活步調,習慣阿婆不在身邊的日子。
陌生的童年
剛搬到臺北的時候,每個禮拜的假日都會回去龍潭,阿婆便會開心地準備一桌拿手的客家料理,然後坐在客廳的專屬竹椅,面向門外迎接我們。隨著時間的增長,課業的繁重與壓力,三個月回去一次已成為最頻繁的數字。為了方便與我們聯繫,阿公阿婆換了智慧型手機,戴起老花眼鏡,一鍵一鍵輸入那份遠距離的想念。偶爾他們會打一通關心電話,可能只是短短的幾句「變天要注意保暖喔!如果太忙就不要回來了!」雖然嘴裡這樣說著,但是仍無法掩飾字裡行間流露出的無奈與落寞。有時甚至直接搭車北上,只為了送兩大袋雞肉和水果,車程不遠,但對年邁的他們來說,卻是十分艱辛。
阿婆習慣坐向門外,等待兒孫回家。
(圖片來源/黃琪攝)
最近一次回去阿婆家的時候,循著童年最喜歡的路徑走往陪伴我成長的大地,赫然發現沿途的景物早已不是記憶中熟悉的一切。三合院的土牆藤蔓雜生,雞舍佈滿了蜘蛛網,周圍大樓林立,成了陽光灑入的屏蔽。而那塊曾經種滿作物的綠田,也正處於無限期休耕的狀態。對於那些突如其來的變化,我滿懷驚訝跑回家裡,想牽起阿婆一起找尋從前的回憶,但阿婆卻急忙抽開被我緊握的手,羞澀地說:「我的手很黑、皮皺皺的,又有厚繭,不要牽啦!」當下只能不發一語以微笑回應。這樣的劇變,我遲遲無法釋懷,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之間變得如此生疏?問題的解答,或許早就被經年累月沖洗殆盡。妳用這雙手提拔我長大,這雙手為了溫飽家人而變得粗糙,我又怎麼會嫌棄,何嘗會在意?就算受到時間的摧殘,滿頭白髮蒼蒼,身體逐漸佝僂,妳還是妳,還是我記憶中的阿婆。
曾經奔跑過的田園,現已雜草叢生,變成荒地。
(圖片來源/黃琪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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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 黃琪
冷都女,一個冷漠的都市女子。 用理性看待所有事情 感性從不示於他人 對別人寬容 卻不容許自己犯錯 一個愛好自由、沉迷旅行的水瓶 希望能用最真摯的文字, 感動每一個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