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期

同志 難以通過的家庭學分

身為同志,秘密與孤獨如影隨形,而我從來都是獨自面對。

同志 難以通過的家庭學分

記者 胡浣莊 文  2015/12/13

大部分的女孩都曾幻想自己是美麗的公主,一身裙襬飄飄身形款款,一顰一笑都能輕易擾亂旁人心中的漣漪,最後嫁給完美的王子,一生不必為五斗米折腰。

我想,我的母親也是把我當公主養育的,但我卻從不曾守好公主的本分,甚至愛上其他公主。
 

優雅的母親 裙子的束縛

母親是學校裡優雅出了名的老師,她也總是以公主的標準來審核我的言行舉止:說話必須輕聲細語、保有矜持,從有記憶以來我便以裙裝示人。華麗的衣服讓我成為同學目光的焦點,不自在的煩躁卻不停啃嚙著我。旁人夢寐以求的衣裳在我眼裡是如此礙眼,每周兩日的體育課成了我朝夕盼望的解脫。叛逆的個性也讓我在母親看不到的角落為所欲為,無論是撩起裙襬野蠻的打球,還是腳踏馬靴仍執意在操場狂奔,甚至爬竹竿、吊單槓也從不落人後。

有個早上,我終於受夠裙子的束縛,掉包了母親安排的洋裝並換上褲子,心滿意足地下樓吃早餐。然而母親那一刻的憤怒,令我一生難忘,她板著臉摔下所有餐盤,甩上車門絕塵而去,扔下惶恐的我在後頭拉著書包拚命追趕。後來是誰載我去學校的已記不清了,但即使再愚蠢,我也明白,只有優雅乖巧的公主才是母親的寶,從此裙子成了我的枷鎖,身心皆然。
 

難以啟齒 我喜歡女孩

青少年時期是自我統合的關鍵,此時自我認同和自信的形塑往往影響未來人格發展。而同志的成長過程,或多或少都伴隨著秘密與孤獨。國二那年,無論對朋友還是家人都毫無保留的我,突然有了難以啟齒的心事,當身旁好友們三句不離心儀對象的點滴時,我只能艱難地望向另一抹身影。

在南部男女合校的傳統氛圍裡,對於心中異樣的情慾投射,滿溢的恐慌幾乎讓我滅頂。只能竭盡所能地壓抑、忽視,甚至逼自己和男孩交往,只為欺騙自己也矇騙他人,假裝一切只是多想。萌芽的情感卻如星星之火般,任憑撲打仍舊燎原。經歷過無數啜泣入眠的夜晚,我終究得承認自己朝思暮想的,是另一個公主。

台灣的性別教育從來就不完善,無論是父母還是老師,對於同志的眼光都是輕蔑不解,母親曾提及她大學室友也是同志,但她甚至連觸碰該名室友的物品都忍不住覺得噁心。同儕的認同也曖昧不明,即使是相識數年的知心好友,卻因為害怕受到歧視,同樣被我距於千里之外。年輕的我只能效仿驢耳朵國王的理髮師,在筆記本挖一個洞,將滿腔的情感、不解和酸澀統統傾倒。
 

剪髮穿束胸 如魚得水 

高中是我的天堂,也是我的救贖,女校的自由校風卸下了長久以來的重擔。無論是性別環境純粹,還是認知開放,同儕們對同志習以為常的眼光,讓十六、七歲的我終於體會愛情的美好,也重拾坦然交友的快樂,甚至回過頭去向國中好友出櫃。

在升高三那年的暑假,我剪掉一頭長髮,穿起束胸。長久以來我扮演著母親的公主,甚至當我承認自己喜歡女孩時,仍舊佯裝與旁人無異。長髮和身材雖然掩飾了外在的的刺探,但內心對於身體的尷尬卻如蟻附羶,終於在朋友的建議下,我在狹小的更衣室中第一次套上束胸。還記得踏進商店時,觸碰禁忌的緊張,讓心跳如雷般鼓動。當在更衣室望向鏡中身影時,雖然不知所措,我卻被有生以來從未體驗的自在給攫住。原來我不是不懂得在意外表,也不是時候未到,只是方向從來就是錯誤的。


第一次購買束胸。(照片來源/胡浣莊攝)
 

家庭革命 被憎惡的孩子

然而,外表的改變連帶先掀起家庭革命,美麗的時光戛然而止。在升學壓力令我喘不過氣的高三,父母的試探窮追不捨,終於,革命在指考結束隔天爆發。

看著躺在桌上數年來的日記,父親的疾言厲色和母親的聲淚俱下,被偷窺的憤怒還沒來得及爆發,便窒息於排山倒海的恐慌,「你馬上和她結束這種不正常的關係!」、「你是不是有病啊?」、「我們要不要帶你去看醫生?」、「為甚麼要騙我們?」、「是不是要我死給你看!」

雖然淚眼模糊,但那一刻我心下透徹明亮,我終於認清自己仍然是那個不正常的孩子,癡心妄想著能被接納,而就連我最愛的父母,都如此憎恨屬於我的一部分。

升大學前的三個月,我像精神病患般被豢養在家,行屍走肉地過著隔絕外界的生活。倘若真有那麼一個時期,我試圖「矯正」自己的性向,那大概就是這段時光,任憑頭髮恣意蔓延,再次套上裙子的枷鎖。但和父母間的裂痕卻難以彌補,母親的以死相逼總在午夜夢迴糾纏著,讓每一次的驚醒都充滿絕望。不被父母認可的孩子,怎麼有活下去的勇氣?

日復一日的拉鋸猜測,終會讓家庭支離破碎。於是在填志願的前夕,我又再次調換了父母安排的未來,捨棄留在台南的成大,選擇陌生的新竹。
 

離家緩衝 修復親子關係

遙遠的距離,成為我和家裡的緩衝,大一整年回家的次數寥寥無幾,為的是希望父母越積越厚的思念,能夠沖淡對我外表的厭惡。有一次,父親來竹科開會,想與許久未見的我吃飯。滿腔的思念讓答應差點衝出喉頭,但瞥見鏡中細碎的短髮,我只得強顏歡笑地扯出臨時的課程來推託,掛上電話卻淚如雨下。在每週末陰暗的寢室裡,想家的情緒瀕臨潰堤,母親總以為我如魚得水地享受著自由,事實上,我卻顧慮著無法再乘載任何摩擦的親子關係。

但我從不後悔為此離家,電話與簡訊產生的疏離,沉澱了迷亂的情緒,也修補了裂痕。距離出櫃已過了兩年半,這中間我們鮮少發生爭執,極度恐同的母親雖然仍常希望我能「恢復原狀」,但一次次的掏心掏肺,終於讓她逐漸明白我仍舊是她的女兒,也不再以公主的枷鎖來束縛我,甚至相偕逛街時會主動替我買中性的服裝。
 

出櫃 九十九分的女兒

因身為同志而遇上困難時,我一直都踽踽獨行。在為性向迷茫無人可求助,和幾次痛徹心扉的失戀時,以及無數個該由家人扮演避風港的時刻,我的父母都不在身旁,但卻在我獨自顛簸度過時,全盤否定一切。父親曾說我幾乎是滿分的女兒,無論是身為子女還是長姊,我都無可挑剔,只是單單性向這點他無法接受,我也曾經怨懟甚至為此哭泣、詰問。但過了許久,我終於能夠體諒他們,在出櫃的那一刻,我同時也把父母關進櫃子裡了。他們並不是因為那點不足而拋棄我,只是連我都歷經波折才終於接納自己,何況是傳統觀念根深蒂固的他們?

麥克阿瑟曾言:「給我一百萬我也不願意再當一次兵,給我一百萬我也不願出賣我曾當兵的回憶。」被父母強迫出櫃的記憶是我不願重溫、卻也不容割捨的,無論是和家人的關係,還是個性上的蛻變,那都是無法抹滅的轉捩點。我雖無法成為風情萬種的公主,但誰說公主一定要穿裙子呢?

記者 胡浣莊
我只想要抵達目標。
記者 胡浣莊